博尔赫斯全集
我这个人什么都不是,不是战斗的剑。 我只是回声、遗忘、空虚。
月亮不知道她的恬静皎洁, 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月亮; 沙砾不了解自己是沙砾。 任何事物都不了解它独特的模样。
你是上帝展示在我失明的眼睛前的音乐、 天穹、宫殿、江河、天使、 深沉的玫瑰,隐秘而没有穷期。
你怯懦地祈助的 别人的著作救不了你; 你不是别人,此刻你正身处 自己的脚步编织起的迷宫的中心之地。
耶稣或者苏格拉底 所经历的磨难救不了你, 就连日暮时分在花园里圆寂的 佛法无边的悉达多也于你无益。
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 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我孤独地踏遍人间道路, 但始终在灵感的夜晚 寻找宙斯的女儿,那冷漠的月亮。
我是一场孤独的幽梦,在那梦中, 我忘掉了或者试图忘掉自己。
我是自己漫漫人生的每一个片刻、 每一个不能成眠的焦躁夜晚、 每一次离别和每一次前夕。
我是一面镜子、一个回声。 我是墓志铭。
园中的杏树 唤起了我的欣喜。 我联想到你。
历尽沧桑之后,我发现,跟幸福一样,美是很常见的东西。我们没有一天不在天堂里面逗留片刻。
既然此刻我在受苦, 他(耶稣)所受过的苦难对我又有什么益处?
我不相信文学流派,认为那都不过是把教学内容进行简化的方式。
世界再斑斓也是徒然无用。 每个生灵的祸福早就已经注定。
我将离开人间, 整个无法忍受的世界与我同行。 我将抹掉金字塔、勋章、 大陆和面庞。 我将抹掉过去的积淀。 我将使历史灰飞烟灭,尘埃落定。
我瞅着最后的落日。 听到最后的鸟鸣。 我什么也没有留给后人。
你把胸口紧贴在刺上, 流尽最后的鲜血, 染红了你对之歌唱的玫瑰。
我这个人什么都不是,不是战斗的剑。 我只是回声、遗忘、空虚。
月亮不知道她的恬静皎洁, 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月亮; 沙砾不了解自己是沙砾。 任何事物都不了解它独特的模样。
千百年历史的沉重包袱 仿佛是个人的过错, 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想着航海者 漂流北方时望见的坟墓。 我想着我自己完美的死亡, 没有骨灰瓮,没有眼泪。
让我梦见你,但不容我成为你的主人; 在遥远未来的一个拐角, 我或许会再梦见你,梦中的白鹿。 我也是一个转瞬即逝的梦, 比梦中的草原和白鹿多几天时间。
你是上帝展示在我失明的眼睛前的音乐、 天穹、宫殿、江河、天使、 深沉的玫瑰,隐秘而没有穷期。
我不相信民主,那是一种对统计学的亵渎。
我多么怀念 你说你爱我、 我欣喜和幸福得 直到天明都未能成眠的日子。
你怯懦地祈助的 别人的著作救不了你; 你不是别人,此刻你正身处 自己的脚步编织起的迷宫的中心之地。
耶稣或者苏格拉底 所经历的磨难救不了你, 就连日暮时分在花园里圆寂的 佛法无边的悉达多也于你无益。
你手写的文字、口出的言辞 都像尘埃一般分文不值。 命运之神没有怜悯之心, 上帝的长夜没有尽期。
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 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我们应该从别人的缺欠中寻找自己的缺欠。 我们应该从别人的长处中看到自己的长处。
一个名叫诺拉的女孩说:虎是为了爱而存在的。
我喜欢睡眠, 好在梦中逃避记忆, 把我们的负担卸去, 不再是人间的我们。
我一再告诉自己,昨天的记忆 和梦本无区别, 可是无法把自己说服。
我孤独地踏遍人间道路, 但始终在灵感的夜晚 寻找宙斯的女儿,那冷漠的月亮。
我应该相信还有别的。其实都不可信。 只有你实实在在。你是我的不幸 和我的大幸,纯真而无穷无尽。
除了回忆幸福的时光, 我得不到别的慰藉。 有时候我得到了不该有的幸福。 我知道我只是一个回声, 希望无牵无挂地死去。
语言几乎就是一种矛盾。智能(头脑)通过抽象概念进行思索,诗歌(梦境)是用形象、神话或者寓言来组构。文人诗应该将这两种过程很好地糅合在一起。柏拉图在其对话中就是这么做的,弗朗西斯·培根在列举部族、市场、洞窟和剧场假象的时候也是如此。这一体裁的大师,在我看来,当属爱默生;勃朗宁和弗罗斯特,乌纳穆诺以及据说还有保尔·瓦莱里,也都曾尝试过,而且分别取得了不错的效果。
纯属文字游戏式的诗歌典范是海梅斯·弗莱雷下面的这一节诗作:
想象中的那美丽的鸽子啊, 你使初燃的情火热烈而白炽; 你是光明、音乐和鲜花的精灵啊, 想象中的那美丽的鸽子。
什么内容都没有,但是,从韵律的角度来看,又说出了一切。
文人诗,可以举爱伦·坡背诵得出来的路易斯·德·莱昂那首自由体诗为例:
我愿独自生活, 我愿尽享苍天的赐予, 孤处、无侣, 没有爱,没有妒, 没有恨,没有希望,没有疑虑。
没有任何形象。没有一个漂亮字眼,只有那个“侣”字似乎不是个抽象的概念。
人生在世行程有限, 你该走的步数已经走完, 我是说你死了。
今天早晨 空气中弥漫着天堂的玫瑰 那令人难以置信的香气。
我是一场孤独的幽梦,在那梦中, 我忘掉了或者试图忘掉自己。
我是自己漫漫人生的每一个片刻、 每一个不能成眠的焦躁夜晚、 每一次离别和每一次前夕。
我就是那曾经见过 而且死后还将继续凝注着沙漠的另一个人。 我是一面镜子、一个回声。 我是墓志铭。
真是有趣,一粒药片竟能够 将整个世界抹去并制造出一片混乱。
黄昏和大山 对我说过些什么。 我已经忘记。
园中的杏树 唤起了我的欣喜。 我联想到你。
闲置的宝剑 梦着自己的战绩。 我另有所梦。
在月亮光下, 变得修长的影子 孤独而无伴。
啁啾起远处。 夜莺却并不知道 在把你安慰。
我们活着,一次又一次地 看到又忘却夜幕下的那甜蜜景观。 应该好好珍惜。这可是最后的机缘。
在我没有见过的其中一个岛屿上,莱奥波尔多·卢贡内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也许他生平第一次觉得终于摆脱了为世上各种事物寻找比喻、形容词和动词的神秘的责任。
我说话的时刻 已经离我而去。
我不会在这里。我的毛发和指甲会在这里,它们不知道其余部分已经死去,仍继续生长,成为灰烬。
我不会在这里,我将会成为忘却的一部分,忘却是组成宇宙的微弱物质。
历尽沧桑之后,我发现,跟幸福一样,美是很常见的东西。我们没有一天不在天堂里面逗留片刻。没有一个诗人(不论多么平庸)未曾写出文学史上的最佳诗句,尽管其大多数作品都是败笔。美并不是少数几个名人的特权。如果这本包括四十来篇诗文的小书竟然没有潜藏一行足以伴你一生的文字,那倒是咄咄怪事了。
既然此刻我在受苦, 他(耶稣)所受过的苦难对我又有什么益处?
所有这一切已经过去了的事情如今无不投下了长长的阴影、无不左右着你今天在做的和明天将要做的事情。
我们是光阴。我们是 高深莫测的赫拉克利特的那著名寓言。 我们是清水,而非坚硬的金刚钻, 我们流逝而去,而非滞留不前。 我们是长河,我们是那位对水自视的希腊先哲。
一切都弃我们而去,一切都变得遥远。 记忆并不能刻下永久的印记。 然而,总有点儿什么留了下来; 然而,总有点儿什么在唉声叹息。
诺瓦利斯写道:生活不是一场梦,但是可以成为一场梦。
没有什么东西不是过眼的烟云。 就连大教堂也逃脱不了这一命运, 巨大石块和玻璃窗上的《圣经》故事 到头来都将被时光消磨净尽。
罗马人的格言在过时,夜色在蚀损着大理石碑。
徜徉在缓缓展开的排排陵墓之间, 树影和石碑的絮语 承诺或显示着 那令人欣羡的已死的尊严。
你, 昨天只是美的化身, 此刻却又成了爱的女神。
潘帕斯草原: 我知道车辙和街道 使你支离破碎,风改变了你的面貌。 苦难和顽强的潘帕斯草原已经不存在, 我不知你是否死去。我知道你活在我心中。
死亡是活过的生命, 生命是迫近的死亡; 生命不是什么别的, 而是闪亮的死亡。
你的生命同死亡订了契约; 只要活着,一切幸福都对你不利。
很多很多年以前, 我在埃尔维拉身上最先见到的是微笑, 那微笑直到最后仍然是那么甜蜜。
你继续蹒跚徜徉,满脸凄怆抑郁, 不再记得曾经写过这样的诗句: 血红的月亮是他的墓志铭。
在另一片同样的黄金海滩, 有着你的永不蚀损的宝藏: 恢弘、朦胧而又必然的死亡。
每一次只要是一想起了那座房子, 我都会感受到挽歌的久久的震荡, 我本人就是时光、鲜血和弥留残喘, 却不能理解岁月的江川如何流淌。
有一句魏尔兰的诗我不会再去回味, 有一条就近的街道却是我的禁地, 有一面镜子最后一次照过我的容颜, 有一扇大门已经被我永远地关闭。
我的藏书(就在我的眼前)当中, 有的我已经不会再去触摸。 今年夏天我就将年届五旬, 死亡正在不停地将我消磨。
我所使用的工具就是忍辱和忍痛; 真希望自己是作为死胎来到这人世。
我曾经做过许许多多不同的人,只是未曾有过 让马蒂尔德·乌尔巴赫死在自己怀中的幸运。
有人未死却被忘, 无悔无怨度残年。
我将成为灰烬和黑暗; 达到我生命的终点;你却不然, 你,手持长剑的骑士, 只要人们存在, 你将在丛林里行进。 沉着、虚幻、永恒。
我愿彻底死去;我望同我的伙伴—我的躯体—一起死去。
我不相信文学流派,认为那都不过是把教学内容进行简化的方式。
终极的目标是被人遗忘, 我早就实现了这一梦想。
我还没有失去忘却的纯洁天赋, 我虽然并不祈求但却期待着爱侣相伴。
世界再斑斓也是徒然无用。 每个生灵的祸福早就已经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