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之书

 对于像我这样活着却不懂得如何生活的少数人来说,除了将“放弃”作为生活方式以及将“沉思”当成命运外,还能做些什么?

 在我的思想和感受中,除了一种毫无意义的想哭的欲望,什么也没有留下。

 我羡慕所有人,因为他们不是我。

 我感到自己像一个身体每况愈下的病人,直到最后,平静而无憾地松开一直抓住床单的虚弱无力的双手。

 我发现,尽管自己常常表现得开朗快乐,但还是很悲伤。

 我的灵魂厌倦了我的生命。-《约伯记》

 我和生活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板。无论我多么清楚地看见和了解生活,就是触不到它。

 悲伤的人是无法付出努力的。

 我灵魂的肌肤被每一条看得见的边缘划破。每一件看得见的粗糙物刺痛了我的器官。我的灵魂被每一个物件的可见重量沉沉压住。

 我的生活仿佛就是被生活鞭打。

 有时候,我的情感被一种几乎是突如其来的对生活的极度厌倦压倒,我甚至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排解。

 我是个胆小鬼,憎恨生活,惧怕死亡,已经为此着了魔。

 厌倦一切的感觉使我麻木。我有种被灵魂驱逐的感觉。

 最细微的动作都带给我英雄行为般的压力。仅仅是想做某个手势的想法就会让我感到厌倦,就好像我真的可能会做一样。

 我无欲无求。生活伤害了我。我在这里不舒服,又想不出待在哪里才会舒服。

 有时候,出乎我的意料,也毫无理由,普通生活的压抑感会使我感到窒息。

 我常常躺着打发日子。我即便在梦里也不想爬起来,我完全无力做出任何努力。

 最令我悲痛的是世界的欢乐喧嚣与我阴郁乏味的缄默之间形成的差距。

 我看见所有事物都只会带来痛苦,我感觉没有任何事物能带来欢乐。

 我厌恶自己活着,憎恨自己健康,鄙视自己年轻。

 生活由我们创造。旅行就是旅行者自身。我们看到的不是我们看到的,而是我们。

 如果我言之无物,那是因为我没有什么可说。
 对于像我这样活着却不懂得如何生活的少数人来说,除了将“放弃”作为生活方式以及将“沉思”当成命运外,还能做些什么?
 在阿尔弗雷德·德·维尼眼中,生活是一座监狱,他置身于其中,编织稻草以打发时间和忘却自我。
 白天我什么都不是,晚上我是我。
 我的某一部分将与这一切共存,与他们分离将意味着一部分的我死亡了。
 在烦闷中,我们预料会更加烦闷;在遗憾中,我在明天会为今天感到遗憾——一种无边的混乱,没有意义,没有真理,只是无边的混乱……
 在我的思想和感受中,除了一种毫无意义的想哭的欲望,什么也没有留下。
 我消磨着时间,消磨着寂静;虚无缥缈的世界从我身边流逝。
 从信仰的幻影跨进理性的幽灵,不过就像换了一个监狱。
 我是一件被扔进角落的物体,一块落在街上的碎布。我卑微地活着,在世人面前装模作样。
 我羡慕所有人,因为他们不是我。
 我发现,我的一切不过是错误和背离,我从未活过,我只是存在于充斥着意识和思想的时间范围之中。
 我感到自己像一个身体每况愈下的病人,直到最后,平静而无憾地松开一直抓住床单的虚弱无力的双手。
 每当我看见一具死尸,我都觉得死亡是一种离别。死尸看起来像是一件被丢弃的衣服。衣服的主人已经离去,不再需要他那件唯一的衣服。
 我发现,尽管自己常常表现得开朗快乐,但还是很悲伤。
 就像被懒惰灌醉,却丝毫体会不到饮酒或醉酒的愉悦。这是一种复苏希望渺茫的病态,犹如行尸走肉。
 只有穿上文明衣装的人,才会欣赏裸体的美丽。对于感官感受,节制很重要,就像对于能量,电阻很重要。
 我既是活着,也处在死亡状态中,在郊区所有的垃圾中,与毫无用处的附言一起,被按重量出售。
 流沙吞没了举着旗帜的人,也吞没了没举旗帜的人。流沙覆盖了一切:我的生活,我的散文,我的永恒。
 我带着挫败的意识,就像举起一面胜利的旗帜。
 这些人是快乐的,因为他们被赋予了充满谎言的愚蠢之梦。但另一些人,譬如我,却被赋予了没有幻觉的梦……
 不把自己的生命交付给任何人的人才是幸福的。
 我们带着一些对现实的误解去编织希望和信仰,我们靠被称作蛋糕的面包皮生活,就像那些假装快乐的穷孩子。 然而,这就是生活的全部。
 在直觉的迷雾中,我感到自己像是雨中坠落的死物,呼啸的风在为我哀悼。未来再也感觉不到的寒意吞噬着我现在的心。
 我认为,我深刻感觉到自己与别人格格不入的原因在于,大多数人用感觉去思考,而我用思考去感觉。
 我是一个大多数人都喜欢的家伙,他们甚至对我有一种模糊而充满好奇的尊重。但我得不到热烈的感情。我没有挚友。这就是这么多人尊重我的原因。
 我的灵魂厌倦了我的生命。-《约伯记》
 我厌倦一切,包括那些并不使我感到厌倦的东西。我的快乐像我的痛苦一样痛。
 我和生活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板。无论我多么清楚地看见和了解生活,就是触不到它。
 悲伤的人是无法付出努力的。
 我甚至无法摒弃那些我痛恨至极的庸俗的生命行为。摒弃也要付出努力,而我又无法去付出任何努力。
 无论我怎么去探究自我,所有梦想之路都通往焦虑的空旷之地。
 我灵魂的肌肤被每一条看得见的边缘划破。每一件看得见的粗糙物刺痛了我的器官。我的灵魂被每一个物件的可见重量沉沉压住。
 我的生活仿佛就是被生活鞭打。
 我只是一个可怜的孤儿,被丢弃在冰冷的感觉中,在现实的街角瑟瑟发抖,无可奈何只能在悲伤的台阶上入睡,被迫吃下幻想供给的面包。
 我被告知,我那从未谋面的父亲名叫上帝,可这个名字对我来说丝毫没有意义。
 生活从根本上说是一种精神状态,我们的所思所为,我们认为它们有效,它们就有效,这取决于我们的估值。
 我依靠不属于自己的印象活着。我是一个放弃一切的挥霍者,是以另一个人的身份存在的我。
 恐惧感与我一同起床。万物看似极为烦闷。我突然感觉任何问题都没有解决办法,这想法令我不寒而栗。
 我无所求,无所好,无处可逃。
 我永远生活在现在,不了解未来,也不再拥有过去。未来以各种可能性将我压抑,过去以虚无的现实将我压抑。
 我对生活的要求,不过是想感受到它消逝在这些意料之外的黄昏,消逝在幽暗的街心花园里陌生孩童的嬉戏声中。而上面,高高的树枝之上,群星复又将古老的苍穹点缀。
 我始终清楚地知道,我与这个世界同在。我从未清晰地感觉到,我需要与这个世界同在。这就是我始终不曾正常的原因所在。
 理解是最令我们厌倦的事情。生活意味着不要思考。
 在这些阴暗的日子里,我不能思考、感受或产生愿望。
 我无能为力,就像我已入睡,我的姿势、语言和从容举动不过是一种外部呼吸,一些生物体的有规律的本能。
 只在我没有做梦之际才会对梦境感到满意,只在我梦想远离这个世界的时候才会对这个世界感到满意。一个来回摆动的钟摆,永远移动着,却永远到不了任何地方。
 我寻找自我,却遍寻不获。我这一生仿如菊花,整齐地排列在花盆里。上帝把我的灵魂创造成了一个装饰物。
 感觉,给我徒增负担!不得不去感觉,给我徒增负担!
 无论我们爬得多高或跌得多深,都逃不出自己的感觉。-孔狄亚克
 世界上的任何地方,我既无兴趣去看,也不曾真正去看过。我在属于我的界外之地游历。
 放弃是一种解脱。无欲是一种力量。
 我已很久不再成为我自己。
 有时候,我的情感被一种几乎是突如其来的对生活的极度厌倦压倒,我甚至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排解。
 每一滴雨,都是我失落的人生在自然界的哭泣。这一滴又一滴,这一桶又一桶,这一天的悲哀,毫无用处地把它自己倾倒在地上,我感到有些不安。
 有的人在生活中心怀伟大梦想,却不能去实现。而有的人没有梦想,也同样不能去实现。
 真正区分人和动物并非易事,然而,要区分优秀的人和普通人却轻而易举。
 我看见自己站在舞台上,但我不知道自己在扮演什么角色,因为每个人都在飞快地念台词,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在扮演什么角色。
 我知道,在生活中,没有我知道,在生活中,没有什么比能睡着更令人愉快的了。
 成为自己意味着和毁灭的外在事物无关,尽管它们正好凌驾于我们之上。
 对于一个杰出的人而言,生活应当是一个摒除对抗的梦。
 一只猫在阳光下打滚,然后睡着。人类在生活中打滚,纷繁复杂,然后睡着。
 我是个胆小鬼,憎恨生活,惧怕死亡,已经为此着了魔。
 聪明人把他的生活变得单调,以便使每一段小插曲都成为一个奇迹。一个猎人在打了三只狮子后,就不再有冒险的兴致了。而对我认识的那个单调的厨子来说,一场街头斗殴总能让他有所启发。
 哪里有新奇,哪里就有见多不怪的厌倦。
 真正的聪明人,只需坐在椅子上去欣赏整个世界的壮景,无须了解如何去阅读,无须同任何人说话,他需要的只是自己的感官和一颗永不悲伤的心。
 只有将一个人的存在单调化,才能摆脱单调。一个人只有让日常生活过得平淡无奇,才能从最微小的事物中找到快乐。
 因为我什么也不是,所以我才能够想象我是一切。如果我是重要的人,我就不能想象。
 活着这个行为正是死亡的过程,因为我们每度过一天,我们的生命就会减少一天。
 我们从未彻底实现宁静,相反,我们总是只得到少许宁静,总在孜孜不倦地追求宁静。
 假如有一天,我扛着自己意愿的十字架,最终到达殉难之地,我将发现在那殉难之地有另一种殉难,并且我会想念那些碌碌无为、平淡无奇而又不完美的日子。
 我仿佛是某个人讲过的故事,讲得如此动听。
 我还能对生活做些什么……
 生活还未开始,我已抽身退出,甚至在梦里都不觉得生活有吸引力。
 厌倦一切的感觉使我麻木。我有种被灵魂驱逐的感觉。
 最细微的动作都带给我英雄行为般的压力。仅仅是想做某个手势的想法就会让我感到厌倦,就好像我真的可能会做一样。
 我无欲无求。生活伤害了我。我在这里不舒服,又想不出待在哪里才会舒服。
 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或者不想要什么。我再也没有渴望,再也不知道如何去渴望。
 我再也不了解自己的感觉和想法——而大多数人都是通过情感或想法来了解他们想要什么,或有想要某个东西的想法。我不知道我是谁,或者是什么。
 和那些被埋在断壁残垣下的人一样,我躺在整个宇宙的破败虚空中。
 我迫使自己做着不想做的事情,做着不想做的梦,我的生活……毫无意义,像一座已停摆的公共时钟。
 无论生活多艰难,普通人至少还有一种乐趣,那就是不去想它。随遇而安,表面上像猫狗一样生活——一般人就是这样生活的。如果我们想得到猫狗般的满足,就应当去这样生活。
 我唯有在变成雕像时才受到理解——人在生前受到的冷漠对待,死后是无法用爱弥补的。
 一丝轻柔的、夹杂着凉意的温暖袭来,抚慰了万物那明亮的表面。生活中有时同样如此,始终被生活重压的灵魂突然间感觉到了解脱,而这根本没有任何明显的因由。
 我的命运像一个不怀好意的造物主追随着我,它只对我自知无法得到的东西产生渴望。如果我在街上看到一个适婚年龄的姑娘,在那一瞬间我会去想象(尽管我看起来若无其事),如果她属于我会是什么样子。
 小说中的灾难往往都很美丽,因为小说里的血液并非真正的血液,在小说中死亡的人物尸体不腐,而且在小说之中,就连腐烂也不能称为腐烂。
 我在流逝的岁月中耗尽光华。谁也说不出我是谁,也不知道我曾经是谁。我从不知名的高山走进不知名的峡谷,在倦怠的黄昏里,我的足迹留在林中空地上。我爱过的每一个人都将我遗忘在阴影里。没有人知道最后一班船何时到来。无人给我写的那封信,邮局也没有它的消息。
 在我们所有的一切和我们想要的一切中,我们都是死亡。死亡包围着我们,渗透到了我们的全身。我们生活在其中,这就是我们所说的生活。
 死亡是我们所拥有的,死亡是我们所渴望的。我们活着就是死亡。
 为了寻找,我放弃了我在生活里寻找到的一切。我就像一个茫然不知在寻找着什么的人,寻找着,寻找着,在梦中已然忘记了想要寻找什么。
 我感到自己不过是一个虚空,一个灵魂的幻觉,一个存在的地方,一种有意识的黑暗——在那里,奇怪的昆虫徒劳地寻找对光线的温暖回忆。
 生活是多么卑劣可鄙啊!请注意,它之所以卑劣可鄙,是因为不管你想不想要,它都会强加给你,而这与你的意志无关,甚至与你对自己意志的幻想无关。
 与现实生活相比,一切虚构的文学艺术都显得相形见绌。诚然,它们带给我们的高尚、愉悦是生活所无法给予的,然而,它们像梦一场。
 我们已厌倦思考,已厌倦持有自己的观点,已厌倦为了行动而思考。然而,我们并未厌倦暂时持有他人的观点,只是体味他们的闯入,并不去步他们的后尘。
 我的灵魂,无论在床上还是在人群中,都痛苦地意识到世界的存在。
 要是快乐和新的一天永远不会再来到就好了!要是等待和希望不会导致幻灭就好了。
 从本质上来看,生活就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失眠,我们的所思所想、一举一动,都在清醒的昏迷中发生。
 人类灵魂必然会成为痛苦的受害者,遭受着意外不幸之苦,即便这些事情在预料之中。有的男人总是把善变和不忠看成是女人完全正常的行为,但当他发现情人对他不忠,就会产生一种意外的凄凉悲伤,正如他总是提出女性的忠贞和节操应该是一种教条或应有的期望。
 只有那些没有感觉的人才体验不到痛苦;那些最高尚显赫、最审慎明智的人,他们的经历和遭遇恰恰在他们的预料之中,被他们所鄙视。这就是所谓的生活。
 让我们把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一切看作小说中的偶然或变数,我们用生命而不是眼睛去读它们——我们只有抱着这种态度,才能解决每天遇到的麻烦,应对世事的变化无常。
 没有什么使我快乐或感兴趣,也不存在什么与现在有所不同的梦或可能性,能够带给我一个不一样的未来!这便是我的生活,一个我从不知晓的天堂的意识幻影,一个胎死腹中的破灭的希望。
 除了感谢上帝赐予我们生活外,还有什么是我们需要感谢上帝的?那就是无知这一天赋:对自己的无知和他人的无知。人的心灵是一个黑暗泥泞的无底洞,是位于地面上的一口从未使用过的井。如果一个人真正了解自己,他将不会喜欢自己。倘若没有源自无知的虚荣,而这种虚荣是精神生活的血液,我们的心灵便会死于贫血。
 我总是像个认真的演员。当我去爱时,我只是假装去爱,甚至也在自己面前假装去爱。
 统治世界始于我们的内心。世界的统治者既不是诚者,也不是不诚者,而是一群用做作和无意识的手段,在自己身上创建真正忠诚的人。这种忠诚构筑他们的力量,使其他人的虚假忠诚黯然失色。善于自欺是成为政客的先决条件。
 唯有诗人和哲学家才能看到世界的本来面目,因为只有他们才被赋予脱离幻觉的生活。
 要看清世事,就要无为。
 大部分人不由自主地过着虚幻和奇怪的生活。“大多数人并非自己,而是别人。”奥斯卡·王尔德如是说。
 有些人终其一生追求的都是他们不想要的;有些人追求的乃他们所欲,却对他们没有丝毫用处;还有人迷失了他们自己……
 死亡是一种解脱,因为人死之后,就不需要任何人了。
 靠坐在椅子上,我忘了令我压抑的生活。除了感觉到痛感,没有什么令我痛楚。
 我们因得不到完美而崇拜它。倘若得到完美,我们将会排斥它。完美是非人类的,因为人类不完美。
 我们敬畏伟大艺术家追求完美的热忱。我们热爱他们对完美的接近,但我们爱的只是这种接近。
 如果不是用柏拉图的方式,那永远都不应该嫉妒财富。财富意味着自由……
 为了创造,我毁灭了自己。我将内心的东西外在化,我的外在才是我的存在。我是一个空空的舞台,等着各种演员登台做各种表演。
 倘若生活只给我们一间囚室,我们至少要尽力装饰它,即便只用梦的影子,它们的多彩线条将我们的遗忘刻在静态的围墙上。
 她们把自己装扮得过于绚丽多彩,变得比她们活着的肉体还富有装饰性。形象地说,她们就是雕塑、图画或油画。
 有时候,出乎我的意料,也毫无理由,普通生活的压抑感会使我感到窒息。
 我透过仓库的后窗栏杆,窥视到所有人的垃圾在雨中堆积在泥泞肮脏的院子里,而那就是我的生活。
 人类互相轻蔑,彼此漠不关心,甚至像杀手一样杀了人却浑然不觉,或者不假思索地互相残杀。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似乎就在于人们忽略了这个显而易见的深奥事实:别人也是生灵。
 我现在意识到,我已经失败了。我吃惊,只是因为我没有预见到自己会失败
 我像寒冷的天气,清澈而忧伤。
 你知道命运,却不理解它,你眼里写满悲伤与神秘,给你顺从的嘴唇蒙上一层阴影。
 我知道我失败了。我享受着失败的朦胧妖娆,就像一个精疲力竭的人感激使他病倒的高烧。
 虚构的插曲,用它的绚丽多彩将内心不信仰的麻木和怠惰掩盖。
 我不存在。我是别人。我活着,但不思考。
 有段时间,一种对生活的倦怠、苦闷和焦虑感从脚底传遍我的全身,如果不是我已接受的事实,我想说这是令人无法忍受的。那是一种对我内在生命的扼杀,一种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想变成其他人的渴望,是对末日的短暂一瞥。
 我从未睡着过。我活着,我做梦。或者说,我活着和睡着时都在做梦,梦也是生活。
 我的确不知道如何将两种状态区分开来,或许我醒着时真正在睡觉,睡着时又是清醒的。
 今天快过去的时候,留下的正是昨天留下的和明天将要留下的东西:无边无际的、无法满足的渴望总是相同而又不尽相同。
 让我们像死者的嘴唇一样贞洁,像梦中的身体一样纯净,像痴迷的修女一样听天由命吧。
 我已感到心神不宁。毫无征兆,静默已停止呼吸。
 我们是生命之海上的岛屿,我们之间隔着大海,大海为我们划定了界限,将我们分隔开。人的灵魂,无论多么努力地了解别人,也只会被告知一句话——他的理解是地上一个不成形的影子。
 艺术的价值在于它会将我们带离当下。
 把疯狂称作肯定,把弊病称作信仰,把恶行当成一种快乐——这些都是世间的乌烟瘴气,是一种令人悲伤的东西,这便是凡尘俗世。
 我喜欢思考,因为我知道不久我就会停止思考。
 我不仅厌倦,还感到怨恨;这种怨恨也是一个谜。我痛苦至极,几乎就要落泪——不是哭泣,而是一种内在的痛苦。让我流泪的是灵魂的病痛,而不是感觉上的疼痛。
 我因没有任何感觉而痛苦。我强烈的怀旧情绪什么也不为,什么也不是,就像我看不见的高空,我冷漠地凝望高空。
 我没有灵魂,这里的人都没有灵魂——这间大办公室里只有工作。
 烦闷是对世界的厌倦,对生存的恼人不适,对活着的疲惫。
 ……一切都是一种无药可救的顽疾。
 慵懒的感觉,不知道如何行事的挫败感,行动无力……
 找到信仰的方法仍是一门艺术,这门艺术能使一个高尚的人变得完美,与众不同。
 动物不知道它们在做什么:它们出生,它们长大,它们生生死死,没有思想、反思或真正的未来。有多少人活得和动物不一样?
 我非常清楚,我付出最大的努力也不会获得别人付出努力后得到的结果。这就是我向命运投降的原因,而且我不会希望从它那里得到什么。
 从来不是我的那个人已死。上帝忘了我本应该是谁。我只是一段空白的插曲。
 转世成为一块顽石,或一粒尘埃——带着这份渴望,我的灵魂泪如雨下。
 我失去了对万事万物的辨别能力,甚至连发现万物皆枯燥的辨别能力都消失了。
 我常常躺着打发日子。我即便在梦里也不想爬起来,我完全无力做出任何努力。
 我唯一焦虑的事实就是,我不仅活着要受苦,而且做梦也无法摆脱受苦的感觉。
 最令我悲痛的是世界的欢乐喧嚣与我阴郁乏味的缄默之间形成的差距。
 日落的华美绚丽使我伤感。当我凝望日落时,总是在想:快乐的人看到它,该有多么欢心雀跃!
 这本书是一首挽歌。完成之后,它将取代《孤独》成为葡萄牙文坛中最伤感的书。
 与我的痛苦相比,别人的痛苦似乎显得不真实或微不足道,那些痛苦是快乐的、珍惜生活或抱怨生活的人才会有的。我的痛苦属于自我禁闭于生活之外的人。
 我看见所有事物都只会带来痛苦,我感觉没有任何事物能带来欢乐。
 我这一生,在每一个环境中、每一个社交场合里,所有人都视我为入侵者,或者至少视我为陌生人。不论是在亲人眼里,还是在熟人心中,我总被他们当成一个外人。
 对于那些和我最亲近的人来说,我一直是他们的客人,因此我受到了很好的款待,但总是像对待陌生人一样毫无感情,就像对待不速之客一样。
 我始终希望获得别人的青睐。被人漠然视之于我总是一种伤害。如同被命运抛弃的孤儿,我需要——和所有孤儿一样——别人爱我。这种需要如同渴望一样,永远不会被满足,我如此彻底地适应了这种注定的饥渴,有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有吃饭的需要。
 我为了活着,丢失了自己。
 我缺乏一种自我平衡——积极的或消极的。我的自然状态是一种扁平的平衡,它使我变得虚弱和消沉。
 我的生活,尤其是我的精神生活,就像一个下着毛毛细雨的日子,在这个日子里,万事万物从不曾出现,到处一片混沌,只有空洞的特权和已经被遗忘的目标。我在破烂的丝绸中痛苦挣扎。我清醒而沉闷地不了解自己。
 我悲伤,这悲伤不明确,但也不含糊。我在堆着凌乱的货箱的街道上悲伤。
 只要活着就是旅行。我从一天去到另一天,一如从一个车站去到另一个车站,乘坐我身体或命运的火车,将头探出窗户,看街道、看广场、看人们的脸和姿态,这些总是相同,又总是不同,如同风景。
 生活由我们创造。旅行就是旅行者自身。我们看到的不是我们看到的,而是我们。
 从未有人能让我称为“老师”。没有基督为我而死。没有佛陀为我指明道路。亦没有阿波罗或雅典娜现身在我最崇高的梦中,接近我,给予我的灵魂启蒙。
 我不想去感受生活,或者触及任何真实的东西,因为与这个世界的接触带来的体验告诉我,生活总是给我以痛苦的感觉。
 由于孤独恶化了我的感觉,我发现,再渺小的事物,哪怕它曾经完全无害于我,也开始给我以大难临头的感觉。
 我的公园全都沉入死寂的睡眠,公园里的池塘在正午的太阳下淤积,虫子的叫声越来越大,生活使我感到压抑,这种感觉不像是一种悲伤,而像是一种持续不断的身体的疼痛。
 遥远的宫殿,阴郁的公园,远处的小径,再也无人去坐的石凳失去了吸引力——逝去的显赫,消散的吸引力,失去的光芒。啊,我那被忘却的渴望,如果我能找回梦见你的那种忧伤感觉,该有多好!
 身非资产阶级令我心存不满,无法成为诗人令我心有悲哀。
 从我房间的窗户里,我感到灵魂的贫乏和身体的疲惫,我凝视着无数的星星,虚无,虚无,只有无数的星星……
 没有别的东西了……一点阳光,一缕清风,远处的几棵树,对快乐的渴望,对时光流逝的哀叹,永远令人怀疑的科学,永远找不到的真理……就是这样,没有别的东西了……没有了,没有别的东西了……
 昨天的琐事是一种怀旧之情,侵蚀着我今天的生活。
 我站在影影绰绰的斜坡上往下看,冰封的城市在月光下沉睡。
 一种永远困在自己内心深处的对自我的绝望焦虑,淹没了我的整个生命,叫我无处可逃,把我变成了温柔、恐惧、悲伤和凄凉的混合体。
 据我了解,生活就是一场灾难,就是一份天启。每过去一天,我就感觉自己越发无能为力在清晰的现实处境里去注意人们的行为或表达自我。
 我处于永恒的自卫状态。生活令我痛苦万分,其他人也令我备受折磨。我不能与现实面对面。就连太阳都让我泄气,令我压抑。只有在深夜,我一个人独处,逃避,遗忘,迷失,不与任何真实或有用的人和物发生联系——我方能找到自我,感觉舒服。
 生活令我感觉冰冷。我的存在就是潮湿的地窖和暗淡无光的地下墓穴。我就像支撑最后帝国的最后军队遇到了惨败。
 我的内心始终在祈求怜悯,我的内心为了自己而泪如雨下,正如为了一位死亡的神明泪如雨下一样,在如同白色波涛一般的年轻异族攻击边界的时候,这位神明的圣坛被全部摧毁,生活如期而至,并且想要知道这个帝国到底对幸福做了什么。
 我一直非常害怕别人和我说话。我一事无成。我不敢想自己成了什么人;我甚至不敢梦到我在想自己变成了什么人,因为即便是在梦里——作为一个纯粹的梦想家,我所处的那种幻想状态——我都意识到,我与生活格格不入。
 这个世界里没有一种感情能把我的头抬离枕头,而我则带着绝望的情绪让自己的头沉浸在枕头里;没有一种感情能够应付我的身体,以及我觉得我依然活着的这个想法,甚至不能应付抽象的生活概念。
 我甘心把我的灵魂当成一座修道院,我甘心做我自己,不愿意成为干旱贫瘠的地里的秋日,而我只有微弱的鲜活生命,就像一盏灯,在黑暗的小池塘里熄灭。我没有活力,失去色彩,只有当太阳落山之时,流亡的紫色光辉射来……
 我把我的生活抛弃,就像抛弃一件过于紧绷的西装。我躲藏在树林中,远离公路。我迷失了自我。
 我打开窗户。外面的一切是那么柔软,可那一切却能割伤我,带给我无限的痛苦,就像一种朦胧的不悦感觉。
 让这一刻赶快过去吧,赶快遗忘吧……让今夜到来,让夜色越来越深沉,让夜色笼罩一切,永不退去。让这抹灵魂永远成为我的坟墓,在黑暗中被绝对化,愿我再也不能生活,再也不能感受,再也不能想要任何东西。
 我醒来是为了确定我的存在……
 对行动的厌恶会使我们变得女性化。因为身陷当前肉身的混乱,我们像主妇和无所事事的女主人一样,失去了真正的欲望。尽管我们一点也不相信,但我们似乎表现出某种讽刺意味。
 我们依赖死亡而存在,因为我们的昨天死去,今天才能存在。我们依赖死亡才有希望,因为我们确信今天会死去,才能相信明天。我们依赖死亡才能在做梦时活着,因为做梦就是否定生命。我们依赖死亡,才能在活着的时候死去,因为活着就是否定永恒。死亡引导我们,死亡找寻我们,死亡永远陪伴我们。我们拥有的只有死亡,我们想要的只有死亡,我们希望得到的只有死亡。
 生活像我们的影子追随我们。当只剩下影子时,影子才会消失。只有当我们对生活缴械投降时,生活才不再追随我们。
 在梦里,最痛苦的事情就是我们并不存在。在现实中,我们不能做梦。
 我的人生如此悲哀,我甚至都不想为其哭泣;我的日子如此不真实,我甚至都不想试图改变。
 忧郁者的慰藉,从不哭泣的人的眼泪,从不敲响的钟——请救我脱离快乐和幸福。
 午后无力的百合,纪念品盒里枯萎的玫瑰,祈祷者之间的静默——请让我厌恶自己活着,憎恨自己健康,鄙视自己年轻。
 每一天,我都受到天地万物的虐待。我的情感如同在风中摇曳的火焰。
 今天我又感到未来暗淡,无路可走。我经常会有这种感觉。当下如一潭死水,被焦虑的围墙所环绕。河流的彼岸,只要它是彼岸,就不是此岸,这是造成我所有痛苦的根源。许多小船注定要驶向各自的港口,但是没有一艘生命之船会停止伤害,也没有哪个码头能让我们忘记所有。这一切发生在很久以前,我的悲伤更是久远。

Written on September 11, 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