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落尽是孤独

 “文化大革命”中间,我曾有几次想道:“如果我叔父不把我从故乡接到济南的话,我总能过一个浑浑噩噩却舒舒服服的日子,哪能被‘革命家’打倒在地,身上踏上一千只脚还要永世不得翻身呢?”呜呼,世事多变,人生易老,真叫作没有法子!
 根据我后来的经验,小学考试的名次对一个学生一生的生命历程没有多少影响。家庭出身和机遇影响更大。
 刘志学就是我寻求的对象,于是便开始欺负他,命令他跪在地下,不听就拳打脚踢。如果他鼓起勇气,抵抗一次,我也许就会停止,至少会收敛一些。然而他是个窝囊废,一丝抵抗的意思都没有。这当然更增加了我的气焰,欺负的次数和力度都增加了。
 我认为,《三字经》中有两句话:“性相近,习相远。”“习”是能改造“性”的。
 小学毕业时是1923年,我十二岁。当时山东省立第一中学赫赫有名,为众人所艳羡追逐的地方,我连报名的勇气都没有,只敢报考正谊中学,这所学校绰号不佳:“破正谊”,与“烂育英”相映成双。
 我在正谊中学读了两年半书就毕业了。在这一段时间内,我懵懵懂懂,模模糊糊,在明白与不明白之间;主观上并不勤奋,客观上又非勤奋不可;从来不想争上游,实际上却从未沦为下游。
 两位老师教《诗经》《书经》等书,上课从来不带任何书,四书、五经,本文加注,都背得滚瓜烂熟。
 虚荣之心,人皆有之;我独何人,敢有例外。于是我真正立下了“大志”,决不能从宝座上滚下来,那样面子太难看了。
 两年四次考试,我考了四个甲等第一,大大地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
 如果青年朋友们问我有什么经验和诀窍,我回答说:没有的。如果非要我说点什么不行的话,那我只能说两句老生常谈:“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勤”“苦”二字就是我的诀窍。说了等于白说,但白说也得说。
 时间是一种无始无终,永远不停地前进的东西,过去了一秒,就永远过去了,虽有翻天覆地的手段也是拉不回来的。
 我到了北平,只报了两个学校:北大与清华。结果两校都录取了我。经过反复的思考,我弃北大而取清华。后来证明我这个判断是正确的。否则我就不会有留德十年。没有留德十年,我以后走的道路会是完全不同的。
 在大约五六千或更多的报名的学子中,清华录取了约两百人,北大不及其半,百分比之低,真堪惊人,比现在要困难多了。
 经过了一番考虑,为了想留洋镀金,我把宝押到了清华上。于是我进了清华园。
 清华还有一个怪现象,也许是一个好现象,为其他大学所无,这就是:每一个学生都必须选修“第一年体育”,不及格不能毕业。幸而标准都不高,达到并不困难,所以还没有听说因体育不及格而不能毕业的。
 我对学生决不阿谀奉承,讲解课文,批改作业,我总是实事求是,决不讲溢美之词。
 在高中,特别是在发工资的那一个星期,必须进行“原包大战”,“包”者,工资包也。意思就是,带着原工资包,里面至少有一百六十元,走上牌桌。这个钱数在当时是颇高的,每个人的生活费每月也不过五六元。
 我看到那些主要是到美国留学的人,拿了博士学位,或者连博士学位也没有拿到的,回国以后,立即当上了教授,月薪三四百元大洋,手挎美妇,在清华园内昂首阔步,旁若无人,实在会让人羡煞。
 我得到了我叔父和全家的支持。他们对我说:“我们咬咬牙,过上两年紧日子,只要饿不死,就能迎来胜利的曙光,为祖宗门楣增辉。”这种思想根源,我是清清楚楚的。当时封建科举的思想,仍然在社会上流行。人们把小学毕业看作秀才,高中毕业看作举人,大学毕业看作进士,而留洋镀金则是翰林一流。
 德国人之爱清洁,闻名天下。女主人每天一个上午都在忙忙叨叨,擦这擦那,自己屋子里面不必说了,连外面的楼道,都天天打蜡,楼外的人行道,不但打扫,而且打上肥皂来洗刷。室内室外,楼内楼外,任何地方,都是洁无纤尘。
 在中世纪,欧洲一些国家就发生过大规模屠杀犹太人的惨剧。在这方面,希特勒只是继承过去的衣钵,他并没有什么发明创造。
 百分之百的犹太人必须迫害,决不手软;二分之一的稍逊;至于四分之一的则是处在政策的临界线上,可以暂时不动;八分之一以下则可以纳入人民内部,不以敌我矛盾论处了。
 德国人总的来说是很可爱的,很淳朴老实的,他们毫无油滑之气,有时候看起来甚至有些笨手笨脚,呆头呆脑。
 德国人每天只吃一顿热餐,这就是中午。晚饭则只吃面包和香肠、干奶酪等,佐之以热茶。
 希特勒刚上台不几年,德国崇拜他如疯如狂。我认识一个女孩子,年轻貌美。有一次同她偶尔谈到希特勒,她脱口而出:“如果我能同希特勒生一个孩子,是我莫大的光荣!”我真是大吃一惊,做梦也没有想到。
 鲁迅先生说过,有的中国留学生在国外用老子与庄子谋得了博士头衔,令洋人大吃一惊,然而回国后讲的却是康德、黑格尔。
 德国法西斯有一句名言:“谎言说上一千遍,就变成了真理。”这就是他们新闻政策的灵魂。
 我从不把自己估计过高,我甘愿当一个平凡的人,而一个平凡的人,如果没有金光闪闪的博士头衔,则在抢夺饭碗的搏斗中必然是个失败者。
 我在国内时对某一些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留学生看不顺眼,窃以为他们也不过在外国炖了几年牛肉,一旦回国,在非留学生面前就摆起谱来了。但自己如果不也是留学生,则一表示不平,就会有人把自己看成一个吃不到葡萄而说葡萄酸的狐狸。我为了不当狐狸,必须出国,而且必须取得博士学位。
 德国法西斯头子都是说谎专家、牛皮大王。这一件事他们也不放过。他们在广播里报纸上,嘲弄又加吹嘘,说盟军的飞机是纸糊的,炸弹是木制的,德国的空防系统则是铜墙铁壁。政治上比较天真的德国人民,哗然和唱,全国一片欢腾。
 “死鬼”在梵文中叫Preta,意思是“逝去的人”。到了中国译经和尚的笔下,就译成了“饿鬼”,可见“饥饿”在他们心目中占多么重要的地位。
 波兰的战俘和平民,在法西斯眼中是亡国之民,受到严重的侮辱性的歧视,每个人衣襟上必须缝上一个写着“P”字的布条,有如印度的不可接触者,让人一看就能够分别。
 中国古代俗语说:千里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人的一生就是这个样子。当年佛祖规定,浮屠不三宿桑下。害怕和尚在一棵桑树下连住三宿,就会产生留恋之情。这对和尚的修行不利。
 1949年迎来了新中国成立,当时我只有38岁,还算不上中年,涉世未深,幻想特多,接受新鲜事物,并无困难。
 学校秩序还没有十分安定,中央领导立即决定,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三反”“五反”、思想改造运动。
 检查得深刻才能过关。深刻与否,全由群众决定。一次过不了关,再来第二次、第三次,一直检查到声泪俱下,打动了群众的心,这个“澡”才算洗完。有一位就在自己的检査稿上加上旁注:“哭!再哭!”成为一时的美谈。
 1958年,又开始了“大跃进”,浮夸之风达到了登峰造极、骇人听闻的程度。每一亩地的产量——当然是虚构的、幻想的产量——简直像火箭似的上升。几百斤当然不行了,要上几千斤。几千斤又不行了,要上几万斤。当时有一句众口传诵的口号:“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把人的主观能动性夸张到了无边无际。
 当时苏联也沉不住气了,他们说:“把一亩地铺上粮食,铺到一米厚,也达不到中国报纸上吹嘘的产量。”
 泰戈尔向往进步,热爱中国,痛斥法西斯,鞭挞日本侵略,只因来华时与所谓“玄学鬼”接近了点,就被打入另册。“左”的教条主义之可怕,由此可见一斑。
 我逐渐悟出一个道理:凡是反动的政权和人物,比如张作霖、段祺瑞、国民党等,无不视北大如眼中钉、肉中刺。这是北大的光荣,这是北大的骄傲,很值得大书特书的。
 在我的潜意识里有一点潜台词:尼泊尔学术水平不高。我前几年读过一本尼泊尔学者写的《尼泊尔史》,觉得水平很一般。于是我就以偏概全,留下了那么一个印象。
 “十年浩劫”中,我曾下定决心“自绝于人民”。我在上衣口袋里,在裤子口袋里装满了安眠药片和安眠药水,想采用先进的资本主义自杀方式,以表示自己的进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押解我去接受批斗的牢头禁子猛烈地踢开了我的房门,从而阻止了我到阎王爷那里去报到的可能。批斗回来以后,虽然被打得鼻青脸肿,帽子丢掉了,鞋丢掉了一只,身上全是革命小将,也或许有中将和老将吐的痰。游街仪式完成后,被一脚从汽车上踹下来的时候,躺在11月底的寒风中,半天爬不起来。然而,我“顿悟”了。批斗原来是这样子呀!是完全可以忍受的。我又下定决心,不再自寻短见,想活着看一看,“看你横行到几时”。
 自我最不容易认识。所以古希腊人才发出了Know thyself的惊呼。一般的情况是,人们往往把自己的才能、学问、道德、成就等评估过高,永远是自我感觉良好。这对自己是不利的,对社会也是有害的。许多人事纠纷和社会矛盾由此而生。
 至于我自己,一般人的印象是:我比较淡泊名利。其实这只是一个假象,我名利之心兼而有之。只因我的环境对我有大裨益,所以才造成了这一个假象。我在四十多岁时,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当时所能追求的最高荣誉,我已经全部拿到手。在学术上是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即后来的院士;在教育界是一级教授;在政治上是全国政协委员。学术和教育我已经爬到了百尺竿头,再往上就没有什么阶梯了。
 地球上没有天堂乐园,也没有小说中所说的“君子国”。对一般人民的道德水平不要提出过高的要求。
 我给自己的评价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好人,但不是一个不讲原则的滥好人。
 我讲的是陌生人的来访,学校领导在我的大门上贴出布告:谢绝访问。但大多数人却熟视无睹,置之不理,照样大声敲门。外地来的人,其中多半是青年人,不远千里,为了某一些原因,要求见我。如见不到,他们能在门外荷塘旁等上几个小时,甚至住在校外旅店里,每天来我家附近一次。他们来的目的多种多样,但是大体上以想上北大为最多。他们慕北大之名,可惜考试未能及格。他们错认我有无穷无尽的能力和权力,能帮助自己。另外想到北京找工作的也有,想找我签个名照张相的也有。这种事情说也说不完。我家里的人告诉他们我不在家。于是我就不敢在临街的屋子里抬头,当然更不敢出门,我成了“囚徒”。
 有比较老实的人,暗示给我:他们所求的不过“季羡林”三个字。
 一般人的生活,几乎普遍有一个现象,就是倥偬。用习惯的说法就是匆匆忙忙。五四运动以后,我在济南读到了俞平伯先生的一篇文章。文中引用了他夫人的话:“从今以后,我们要仔仔细细过日子了。”言外之意就是嫌眼前日子过得不够仔细,也许就是日子过得太匆匆的意思。
 所谓仔仔细细就是:多一些典雅,少一些粗暴;多一些温柔,少一些莽撞;总之,多一些人性,少一些兽性。如此而已。

Written on April 29, 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