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于喧嚣的孤独

 真实的思想来自外界,犹如容器里的面条,人只是随身携带着它而已。

 我脸上含笑,因为皮包里装着我晚间要读的书,期望着它们将会告诉我迄今我尚不了解的有关我自己的一些事情。

 两个有组织的灰鼠团体,此刻它们正在布拉格地下所有的下水道和阴沟中进行着你死我活的战争,一场声势浩大的鼠战,哪一方取胜,它们便有权占有下水道中流经波德巴巴的全部废物和排泄物。

 精神斗争之可怕绝不亚于任何一场战争。——兰波

 原来在我的脚下,在所有的下水道中都在进行着残酷的战斗,由此看来老鼠的天国也不仁慈。

 兴许他就是一年前那天夜里我在霍莱肖维采屠宰场附近遇见的那个人,他用芬兰刀顶着我,把我逼到一个角落,掏出一张纸来给我朗读了一首咏希强内农村美丽风光的小诗,读完之后他向我道歉,说眼下他找不出别的办法让别人听听他的诗。

 唯独太阳有权利身上带着斑点。——歌德
 真实的思想来自外界,犹如容器里的面条,人只是随身携带着它而已。
 我脸上含笑,因为皮包里装着我晚间要读的书,期望着它们将会告诉我迄今我尚不了解的有关我自己的一些事情。
 生命之光从火焰中升起,火焰又从木头的死亡中产生。
 因为我有幸孤身独处,虽然我从来并不孤独,我只是独自一人而已,独自生活在稠密的思想之中,因为我有点儿狂妄,是无限和永恒中的狂妄分子,而无限和永恒也许就喜欢我这样的人。
 那时候我已在内心找到了力量,使我能目睹不幸而漠然处之,克制自己的感情,那时候我已开始懂得目睹破坏和不幸的景象有多么美。
 人最终留下的不过是够做一匣火柴的那点儿磷和充其量也只够造一枚成年人可以用来上吊的蚂蟥钉的那点儿铁。
 我住所中的达摩克利斯剑,我自己悬在厕所和卧室天花板下面的达摩克利斯剑,迫使我在家也跟在班上一样,不时拿着酒壶去打啤酒,仿佛要以此来阻挡那美丽的不幸似的。
 天已经黑了,只见机车亮着灯正行驶到老苹果树和梨树之间的弯道上,舅舅坐在信号塔里扳道岔,他是那样的神采飞扬,像奥贺兰斯登-柯贝尔牌机车一样开足了马力,这里那里,大铁酒壶在闪光。他们个个都全身心沉醉到游戏中去了,而他们玩的游戏,其实只是他们终生热爱的工作而已。
 两个有组织的灰鼠团体,此刻它们正在布拉格地下所有的下水道和阴沟中进行着你死我活的战争,一场声势浩大的鼠战,哪一方取胜,它们便有权占有下水道中流经波德巴巴的全部废物和排泄物。
 精神斗争之可怕绝不亚于任何一场战争。——兰波
 我来不是送和平,而是剑。——耶稣
 原来在我的脚下,在所有的下水道中都在进行着残酷的战斗,由此看来老鼠的天国也不仁慈。
 现实生活使我豁然开朗,知道不仅我,而且有成千个与我相仿的人在布拉格的地下,在地下室和地窨子里干活。
 我买彩票中了彩,得到了五千克朗的奖金,我天生不喜欢金钱,因此只想尽快把这笔钱打发掉,把它从这个世界上消灭掉,免得我要为银行存折操一份心。
 老子循着大道摸索自然法则,以达到博学的不知。
 同孩子玩使他们焕发活力,不是筋骨上的活力,是心灵中的。
 谁干我这一行,他就不仁慈,正如天道不仁慈一样,但这份活儿总得有人来干。
 仁慈的大自然创造了一种恐怖,在这种恐怖中一切安全感都已毁灭,它比痛苦更为强烈,在真理出现的时刻笼罩着你。
 我曾感到大惑不解,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心头一亮,觉得自己在变得美好起来,因为在经历了所有这一切——在过于喧嚣的孤独中看到的一切,身体和灵魂所感受的一切——之后,我还有足够的勇气使自己没有疯狂,我逐渐惊异地意识到我的工作把我抛进了一个广大无垠、威力无边的领域。
 哪里有耗子,哪里就有耗子窝,哪里有耗子窝,几个月后哪里便会出现一个耗子聚居点,不出半年就成了一个耗子村,然后按照几何进程一年以后发展为一座小城市。
 我们一无所求,只希望永远永远这样生活下去,仿佛要说的一切彼此早就说过了,仿佛我们俩一起出生来到人间,从没有分开过。
 战争结束后,在五十年代,我的地下室里还堆满了纳粹的出版物,在我那茨冈小姑娘优美奏鸣曲的光辉下,我狠狠地把成吨成吨的纳粹小册子和宣传品扔进压力机,这些东西全是同一个主题,几十万页的图片,欢呼着的男男女女和儿童,欢呼着的老人,欢呼着的工人,欢呼着的农民,欢呼着的党卫队队员,欢呼着的士兵。
 天道不仁慈,但也许有什么东西比这天道更为可贵,那就是同情和爱,对此我已经忘记了,忘记了。
 火,它的光把一切痛苦深埋在下面,脸上却挤出一个悲哀的微笑,反映了茨冈人的幸福观……
 即使每个工人可以从每种出版物中拿一本带回家去作为福利,即使他也可能阅读,但是对于所有我的打包工同伙来说,对于我来说,一切都已结束。
 我们这些老打包工都是在无意中获得学识的,不知不觉中家里都有了一个规模不小的书库,这些书是我们在废纸中发现的,我们阅读它们,感到幸福,希望有一天我们读的书将会使我们的生活有质的改变。
 我自己只是通过读赫尔德和黑格尔的著作才神游了古希腊,读了尼采才对世界采取了狄俄尼索斯的观点,实际上我从未度过假,我的假期几乎统统用来补偿我欠下的工作日了,因为我每回无故缺勤一天,主任就以假期扣除两日计,即使我还剩下一天半天的假期,我也用来加班,因为我的工作总是落后,院子下面和院子里的废纸永远堆积如山,远远超出了我能完成的量,因此三十五年来我天天都生活在西西弗斯情结之中,正如萨特先生和加缪先生那么生动地描绘的,尤其是加缪先生。
 她挽着我的胳膊告诉我说,这位老先生是她的最后一个情人,是她同男性交往的长链中最后的一环,由于他只能在精神上爱她,因此决定为她造一尊像以弥补这个不足,造一尊像,让她活着的时候在花园里观赏,去世后立在她的墓上当做镇棺石。
 我不断地读书,从书本中寻找预兆,可是书本却联合起来同我作对,我一次也没有得到上天的启示。
 曼倩卡是他的缪斯,赋予他那样充沛的创造力,使他得以代替上帝雕刻一尊曼倩卡像,一尊温柔天使的巨像……
 曼倩卡憎恶书,她却成了现在这样的人,成了人们纷纷描写的人物。不仅如此,她甚至张开那双石头翅膀腾飞了,当我离去时,那两只翅膀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我的处境有如当年某些修道院的僧侣们,当他们得知哥白尼发现了新的宇宙定律,地球并不像大家公认那样是宇宙的中心之后,他们便集体自杀了,因为他们无法想象能有另一个样子的世界,一个与他们迄今生活于其中,与他们所熟悉的世界不同的世界。
 兴许他就是一年前那天夜里我在霍莱肖维采屠宰场附近遇见的那个人,他用芬兰刀顶着我,把我逼到一个角落,掏出一张纸来给我朗读了一首咏希强内农村美丽风光的小诗,读完之后他向我道歉,说眼下他找不出别的办法让别人听听他的诗。
 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是生活、生活、生活。观察人们的生活,参与无论哪样的生活,不惜任何代价。因此,从事随便哪种职业在我都无所谓。我心里想,既然别人能在冶炼厂生活,我为什么不能?与此同时,从这些职业流进我心田的千百种意象和感受,使我的幻想恣意驰骋。

Written on September 14, 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