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人类无法忍受太多的真实。

 做人呵,一旦嫖上以后,也就免不了要去赌。这个嫖和赌,就像是胳膊和肩膀连在一起,怎么都分不开。

 女人看上去各不相同,到下面都是一样的。

 有一长段时间没有枪炮声,我们就听着躺在坑道外面几千没死的伤号呜呜的声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那是疼得受不了的声音,我这辈子就再没听到过这么怕人的声音了。

 只要一家人天天在一起,也就不在乎什么福分了。

 人一饿就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来,明明是凤霞挖到一个地瓜,王四欺负凤霞不会说话,趁凤霞用衣角擦上面的泥时,一把抢了过去。

 人只要想吃东西,那就没事了。

 人的友爱和同情往往只是作为情绪来到,而相反的事实则是伸手便可触及。
 人类无法忍受太多的真实。
 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
 我怕它知道只有自己在耕田,就多叫出几个名字去骗它,它听到还有别的牛也在耕田,就不会不高兴,耕田也就起劲啦。
 做人呵,一旦嫖上以后,也就免不了要去赌。这个嫖和赌,就像是胳膊和肩膀连在一起,怎么都分不开。
 女人看上去各不相同,到下面都是一样的。
 其实我赢的都是小钱,输掉的倒是大钱,我还蒙在鼓里,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光耀祖宗了。
 我娘和家珍都不敢怎么大声哭,她们怕我想不开,也跟着爹一起去了。
 人要是累得整天没力气,就不会去乱想了。
 我娘常说,只要人活得高兴,就不怕穷。
 有一长段时间没有枪炮声,我们就听着躺在坑道外面几千没死的伤号呜呜的声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那是疼得受不了的声音,我这辈子就再没听到过这么怕人的声音了。
 老子死也要活着。子弹从我身上什么地方都擦过,就是没伤着我。春生,只要想着自己不死,就死不了。
 毙掉龙二后,我往家里走去时脖子上一阵阵冒冷气,我是越想越险,要不是当初我爹和我是两个败家子,没准被毙掉的就是我了。
 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想我的后半截该会越来越好了。
 家珍用牙咬断了线,看着我说:“我也不想要什么福分,只求每年都能给你做一双新鞋。”
 家珍说得对,只要一家人天天在一起,也就不在乎什么福分了。
 谁知没多少日子,连家里的锅都归了人民公社,说是要煮钢铁,那天队长带着几个人挨家挨户来砸锅,到了我家,笑嘻嘻地对我说:“福贵,是你自己拿出来呢,还是我们进去砸?”
 村里办起了食堂,家中的米盐柴什么的也全被村里没收了,最可惜的是那两头羊,有庆把它们养得肥肥壮壮的,也要充公。
 队长拍拍我的肩膀说:“这钢铁能造三颗炮弹,全部打到台湾去,一颗打在蒋介石床上,一颗打在蒋介石吃饭的桌上,一颗打在蒋介石家的羊棚里。”
 “从明天起食堂散伙了,大伙赶紧进城去买锅,还跟过去一样,各家吃各家自己的。”
 当初砸锅凭队长一句话,买锅了也是凭队长一句话。
 想着还能养活自己,家珍多少还是能常常宽慰自己。
 队长去了三次公社,一次县里,他什么都没拿回来,只是带回来几句话:“大伙放心吧,县长说了,只要他不饿死,大伙也都饿不死。”
 大伙都数着米下锅,积蓄下来的粮食都不多,谁家也不敢煮米饭,都是熬粥喝,就是粥也是越来越薄。
 我们一起给羊上秤时,他的手直哆嗦,他说:“吃不饱,没力气了。”
 连城里人都吃不饱了。他说他的铺子有十来天没挂过肉了,他的手往前指了指,指到二十米远的一根电线杆,说:“你等着吧,不出一个小时,买肉的排队会排到那边。”
 女人啊,性子上来了什么事都干,什么话都说。
 看着那些外出要饭的人,队长对他们说:“你们别走了,城里人也没吃的。”
 那些田地不知道被翻过多少遍了,可村里的人还都用锄头去掘,有时干一天也只是掘出一根烂瓜藤来。
 人一饿就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来,明明是凤霞挖到一个地瓜,王四欺负凤霞不会说话,趁凤霞用衣角擦上面的泥时,一把抢了过去。
 那时候的一袋米,可就是山珍海味了。一家人有一、两个月没尝过米的味道了,那种高兴劲啊,实在是说不出来。
 可不能让别人家知道,家珍是把米藏在胸口衣服里带回来的。等一家人回到了家里,我关上门插上木销,家珍这才从胸口拿出那一小袋米,往锅里倒了半袋,加上水后凤霞就生火熬粥了。我让有庆站在门后,从缝里看着有没有村里人走来。水一开,米香就飘满了屋子,有庆在门后站不住了,跑到锅前凑上去鼻子闻了又闻。
 “按理说我是早就该死了,打仗时死了那么多人,偏偏我没死,就是天天在心里念叨着要活着回来见你们,你就舍得扔下我们?”
 家珍正在看我,她轻声说:“福贵,我不想死,我想每天都能看到你们。”
 医院里的人为了救县长女人的命,一抽上我儿子的血就不停了。
 有庆躺在坑里,越看越小,不像是活了十三年,倒像是家珍才把他生出来,我用手把土盖上去,把小石子都捡出来,我怕石子硌得他身体疼。
 我也知道老这么骗下去不是办法,可我只能这样,骗一天是一天,只要家珍觉得有庆还活着就好。
 大伙都穷,借来的钱不够打棺材,后来队长给我凑了些村里的公款,才到邻村将木匠请来。
 人只要想吃东西,那就没事了。
 城里闹上了文化大革命,乱糟糟的满街都是人,每天都在打架,还有人被打死,村里人都不敢进城去了。
 村里比起城里来,太平多了,还跟先前一样,就是晚上睡觉睡不踏实,毛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总是在深更半夜里来,队长就站在晒场上拚命吹哨子,大伙听到哨子便赶紧爬起来,到晒场去听广播。
 凤霞他们的枕巾上印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床单上的字是:在大风大浪中前进。二喜和凤霞每天都睡在毛主席的话上面。
 我每次进城,看到人多的地方就避开,城里是天天都在打架,我就见过几次有人被打得躺在地上起不来。难怪队长再不上城里开会了,公社常派人来通知他去县里开三级干部会议,队长都不去,私下里对我们说:“城里天天都在死人,我吓都吓死了,眼下进城去开会就是进了棺材。”
 队长再喊也没用,被他们把胳膊扭到后面,弯着身体押走了。大伙看着他们喊着口号杀气腾腾地走去,谁也没上去阻拦,没人有这个胆量。
 队长掉出眼泪,说:“我算是看透了,平日里我像护着儿子一样护着你们,轮到我倒楣了,谁也不来救我。”
 他咬着牙齿狠狠地说:“我不想活了。”我吃了一惊,急忙拉住春生的胳膊说:“春生,你别糊涂,你还有女人和儿子呢。”一听这话,春生哭了,他说:“福贵,我每天都被他们吊起来打。”
 二喜是被两排水泥板夹死的。干搬运这活,一不小心就磕破碰伤。
 苦根是吃豆子撑死的,这孩子不是嘴馋,是我家太穷,村里谁家的孩子都过得比苦根好,就是豆子,苦根也是难得能吃上。
 年轻时靠着祖上留下的钱风光了一阵子,往后就越过越落魄了,这样反倒好,看看我身边的人,龙二和春生,他们也只是风光了一阵子,到头来命都丢了。
 做人还是平常点好,争这个争那个,争来争去赔了自己的命。

Written on September 14, 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