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裂症

病人的朋友常常试图说服病人走出错觉,但极少成功。

抑郁是病程早期较为常见的症状,但它往往被忽视。一份研究报告指出,“81%的病人……表现出典型的抑郁情绪”。

在晚期,情绪无能更为常见,常使人觉得病人根本无法体会到情感。

病人的这些行为对于他们而言是符合逻辑的、理性的,他们的感觉障碍和思维障碍使得“这些行为”合情合理。旁人看来也许很不合理、“疯狂”、“疯癫”的行为,而对于病人,这些行为一点儿也不“疯狂”,一点儿也不“疯癫”。

尽管家人和朋友都尽了最大努力,但是有些精神分裂症患者还是会自杀。如果家人和朋友都尽其所能帮助过患者,那么他们不应该感到内疚或自责。自杀是精神分裂症患者结束这一疾病悲剧的终极手段。

较为成功的方式是自然而然地对待精神分裂症患者。这点可以从各大精神病院的护士身上得到验证。受医生和家属尊重的护士给病人应有的尊严。而做得较差的护士则恰恰相反,不尊重病人。这通常是因为护士不懂或是害怕精神分裂症患者。所以“家属应该如何对待精神分裂症患者”的答案很简单,就是温和对待。

交谈时语言要简短,简洁不含糊。正如一位病人家属所言:“交谈时要看着这个人。说话短促、简洁、成熟……清晰实用……每次交谈意思清楚、不含糊,不提供过多选项。”

试图劝说精神分裂症病人不去相信那些妄想信念往往会无功而返。这么做只会引起误会和愤怒。

很多时候,病人即使是对最为亲近的家属也表现出冷漠和距离感。这种超然世外的情感在很多病人身上都可以观察到,应给予理解。面对这样的冷漠,最困难的是不要认为这是在针对自己。

家庭成员可能会因为病人的精神病行为而感到极度窘迫。洛葛仙妮·兰斯洛特的母亲曾患精神分裂症,她曾“相信自己是一个孤儿会更好,我总是不愿提及我母亲,否认她,假装她不存在”。

精神分裂症是否改变了一个人的基础人格?基于多年来我对我妹妹的观察,以及治疗数百名病人的工作经验,我认为不会。

精神分裂症被称为“语言中最险恶的词语之一”。这个词让人立刻想到疯狂和精神病院。

无家可归、流落街头和住进庇护所的精神分裂症患者,至少4倍于入住公立精神病床位的患者。

你要知道,对我而言如果有选择的话,我绝不会选择精神病。 文森特·凡·高1889年在给他弟弟的一封信中如是写道。

病人不应该为患上疾病负责任,也不应该因此而感到羞耻。

然而令人沮丧的是,我们依然还没有明确有效的治疗方法。数百万患者每天都持续忍受着精神分裂症症状的折磨。

精神分裂症对我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疲惫和困惑;意味着每个感受都要区分为真实和不真实,有时会意识不到边界在何处。它意味着困惑出现时尝试直接思考,意味着你因思维不时中断而在会议上窘迫万分。它意味着有时你在自己脑海里走来走去,或意味着你看着穿你衣服的女孩正按照你的意愿行动。它意味着你知道自己持续被“关注”,你的人生根本不可能成功,因为所有的法律都和你作对;你的终极毁灭近在眼前。

正因为换位思考很难,所以人们对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同情很少。

有了同情,精神分裂症只是个人悲剧;没有同情,它就变成了家庭灾难,因为没有什么东西能使家人团结在一起,没有抚平伤口的膏药。

了解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最好方式是倾听。正因如此,我很依赖病人自己对疾病征兆和症状的描述。

观察他们的行为时,会注意到特定的异常情况: 1.感觉扭曲。 2.无力去分类和解释输入的感觉信息,因此也无力作出合理反应。3.错觉和幻觉。 4.自我感觉扭曲。 5.情绪变化。 6.动作变化。 7.行为变化。 8.疾病意识降低。

感觉扭曲是精神分裂症患者最明显的早期症状,根据一项研究,患者中约有三分之二都曾有过这种症状。研究者总结道:“知觉障碍是精神分裂症早期阶段最稳定的特征。”

他们能看见和听见所有的信息。一般情况下,大脑会过滤掉输入进来的大部分视觉和听觉信息,让我们能够专注于我们关心的东西。但是大部分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过滤机制似乎受到损伤,使得 感觉信息的洪流能一瞬间涌入大脑。

因为感觉信息过载,精神分裂症患者进行社交常常是不可能的。一位年轻男士说道: 社交几乎是不可能的。我总是被人认为很冷淡、焦虑、紧张,或者就是很古怪。总是纠结于对话中空洞的只言片语,要求人们重复他们说过的话,并要他们告诉我他们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精神分裂症患者的缺陷不仅仅在于分类和解释信息,其最大特点是无法作出适当的反应。

解读信息无能以及不恰当应对也是病人无法与他人正常沟通的核心原因。无法将听觉和视觉信息整合在一起已经使得病人很难去理解他人;假如病人再无法作出恰当的反应,那么建立人际关系对病人来说就是天方夜谭。

为了和她保持联系,我竭尽全力去破除这无形障碍,但这一切都是徒劳,我越是努力尝试,结果就越糟糕,内心的不安不断膨胀。

很多病人宁愿自己一个人待着,离群索居,尽可能地减少与他人的沟通。除非万不得已,对病人来说,跟别人沟通过于艰难,过于痛苦。

我的思维一片混乱,我想思考和谈论一些事,但是不成功。与之相反,我被与我想要说的相关联的其他事情吸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别人根本听不懂我说的话。

大部分人都可以理解“住在玻璃屋的人不要互掷石头(People who live in glass houses shouldn’t throw stones)”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如果你自己不完美,就不要批评他人”。正常人可以毫无困难地从具体的事物升华到抽象的一般概念。 但是精神分裂症患者常常没有这种抽象思维能力。我曾问过100位病人上述格言,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病人可以回答出它的意义。大部分病人只是简单地回答,比如说“有可能会砸破窗户”。

精神分裂症患者常常没有这种抽象思维能力。

既然病人的推理能力和逻辑思维受到损害,那就不难理解他们日常生活中会经常遇到困难,比如乘公交、看指示牌或是安排餐食。这也解释了一些病人表现出来的惊人症状。

对某种事物感到疑惑的感觉常常会使他们眼睛斜视,眉头紧皱,轻轻笑起来。他们常常会回问“什么?”。

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思维障碍在病人身上也比较常见:思维阻塞。让我们回到电话接线员的比喻中,思维阻塞就好像接线员突然睡着了,所有的系统停止运转。

我常常想要张开嘴和别人对话,我开始说时,并没有先酝酿好一些理性而连续的句子……但我说到一半,我要么不会说话了,要么就是冒出来的词汇毫不相关:我脑中一片空白,张大了嘴,无话可说,带着困惑结结巴巴。

错觉就是只有病人才有的错误思维,无法通过推理来矫正。错觉通常是病人误读信息所造成的感觉体验。比如把收音机的哧哧声,或是电视屏幕的闪烁当作有用信息。病人家属常常无法得知病人的错觉从何而来。

很多情况下,错觉会更加错综复杂。病人不仅仅觉得被人监视,还会坚信自己被人控制、操控,甚至是催眠。这种病人会持续不断地寻找证据以验证他们的想法。

病人的朋友常常试图说服病人走出错觉,但极少成功。

除了被害妄想以外,还有许多别的错觉,自大妄想是常见的一种:“我觉得我能控制天气,天气如何取决于我的心情。我甚至还能控制太阳与其他天体的相对位置。”自大妄想常常使得病人觉得自己就是基督、圣母玛利亚、总统,或是其他尊贵的重要人物。我们医院收治的一位病人坚信自己是某位领导人。我们对他进行了药物治疗,第二天我们知道他好了很多,因为他只觉得自己是某位领导人的兄弟。

情绪改变——或者情感,专家基本这么称呼——是精神分裂症最普遍和最常见的症状。发病早期,抑郁、罪恶感、恐惧和情绪猛烈波动很常见。在晚期,情绪无能更为常见,常使人觉得病人根本无法体会到情感。

抑郁是病程早期较为常见的症状,但它往往被忽视。一份研究报告指出,“81%的病人……表现出典型的抑郁情绪”。

一份针对病人的研究表明,“病人和正常人相比,对情绪面孔及平静面孔的情绪识别困难,包括轻度情绪和极端情绪。”病人识别情绪能力的损伤解释了为什么他们会沟通困难,无法建立友谊。

需要注意的是,精神分裂症病人表现出情绪无感,并不意味着其没有情绪。一项研究表明,尽管病人情绪的强度较低,但在观看情绪电影的时候还是会“报告积极或是消极的情绪”。

病人的这些行为对于他们而言是符合逻辑的、理性的,他们的感觉障碍和思维障碍使得“这些行为”合情合理。旁人看来也许很不合理、“疯狂”、“疯癫”的行为,而对于病人,这些行为一点儿也不“疯狂”,一点儿也不“疯癫”。

一般说来,疯子并不认为他们自己疯了,所以他们觉得没有理由像监禁被剥夺自由的人那样被监禁起来。

躁郁症比精神分裂症更少见。多见于女性,且不知为何,其在有较高社会经济地位的人群中的发病率超出正常比例。

尽管大众对躁郁症的刻板印象是一个人从一个极端摆动到另一个极端,然后再回来,但这种情况其实很少见。有些人会有一系列的躁狂发作,有些人会有一系列的抑郁发作,还有些人可能是这两者的组合。发作可能会间隔数月甚至数年,在发作间隔期表现正常。

精神分裂症发病年龄段特别窄。在美国,四分之三的精神分裂症患者都在17~25岁发病。很少有人在14岁前或30岁后起病。

最有可能预后良好的是那些起病前看起来相对正常的患者。因此,如果小时候能与其他人交朋友,没有严重的不良行为,学业上的成功达到了与他们智力相匹配的水平,他们的预后更可能是好的。相反,如果他们被亲戚们描述为“ 一直是奇怪的孩子”,在学校里与同学或与他们的同伴相处很有问题,被认为行为不端,或者非常退缩,他们很可能是预后不良的那一类。

有正常的情感是好事,情感 平淡是坏事。

衰老可以改善大部分人 的精神分裂症症状。症状在患者20~30岁时最严重,40多岁时减轻,50~60岁时显著减轻。我们并不知晓个中原因。

超过100份脑成像研究表明,精神分裂症患者 注满脑脊液的脑室比常人要大15%。

精神分裂症中4种类型的认知功能损伤最严重:注意力、特定类型的记忆、执行功能(计划、问题解决、抽象化等)以及疾病自知感。

精神分裂症还有一个已经证实的但是非常奇特的事实。精神分裂症患者几乎从不会患风湿性关节炎,风湿性关节炎患者从不会患精神分裂症。

氯氮平是精神分裂症治疗的有效药物,各种研究都证明,它的效果优于其他抗精神病药。

氯氮平过了专利保护期,所以没有医药公司去推动使用。相反,公司会花费数百万美元说服精神卫生专家,在处方中开那些效果更差,但贵得多的新药。

很多随机试验都证明了认知行为治疗的疗效 ,并认为它能有效地帮助患者处理妄想和幻觉。认知行为治疗对那些用抗精神病药治疗无效且症状长期存在的患者最有益处,此外还包括那些对症状感到痛苦的患者。当然,它只适用于对自身疾病有认知的患者,且愿意去接受为 期几个月的治疗。

所有重建工作都建立在一个重要的概念之上,那就是希望。

精神分裂症患者心中怀有希望,那么康复的努力就有可能成功。如果这个人心中没有希望,那么他很可能会失败。

有些精神分裂症患者可以从事兼职或全职工作,自给自足。但是绝大多数患者必须依靠家人或1~2个政府项目、补充社保(SSI)和社会保障残疾保险(SSDI)

据估计,全职工作的精神分裂症患者比例低至6%。

工作具有神奇的效果,可以奇迹般地将患者转化为正常人。在工作环境中,患者往往会非常努力地控制自己的精神病症状,因为工作对他们来说太重要了。举例来说,据观察,“同一位患者,早上在日间护理站的表现就像一个病人,呈现出精神病症状和怪异的行为,然而当天下午在车间里,他却丝毫没有这些怪异的表现”。工作还为病人提供日常生活的框架,一个早上从床上爬起来的理由,一种身份认同和一个拓展的社交网络。

他试图回到同龄人的社交团体中,像生病之前一样,和朋友去小酒馆一起喝酒。可是他发现这非常困难,他抱怨说:“我真搞不懂他们的话,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

阻碍患者获得医疗保健的其他因素包括描述疾病症状无能,或因疼痛阈值较高而导致诊断延误(见第一章),还有一些精神分裂症患者在理解和遵从治疗指导方面存在困难。

女性精神分裂症患者易被强奸。在纽约的一项研究中,研究者对20名女性精神分裂症患者进行了调查,结果显示,有10个人曾被强奸,其中一半被强奸多次。

个体服药依从性低是家属挫折感的主要来源,也是患者复发再入院的最大原因。

大多数精神分裂症个体不存在攻击和暴力行为,但一小部分患者确实存在。具有攻击和暴力行为患者的共同点是存在酒精或毒品滥用和(或)违背医嘱不使用抗精神病药物。

患者在家中出现攻击和暴力行为的比率较高。1986年的一项调查显示,38%的家庭“报告患者在家中有时或经常出现由病情引发的攻击性或破坏性行为”。1990年美国精神疾病联盟对1401个家庭的调查中发现,过去一年中,10.6%的重症精神病患者对他人造成躯体伤害,另有12.2%对他人造成过威胁。

抑郁是正常人群自杀的主要原因之一,精神分裂症患者也是如此。

大多数自杀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会在患病后的前十年内选择自杀。其中约四分之三是男性,和预期相符。风险最高的人群包括那些经历过缓解和复发、具有良好的洞察力(也就是说,他们知道自己生病了)、对药物反应不良、社交隔离、对未来感到无望、目前功能水平与早期生活成就之间存在巨大落差的患者。

尽管家人和朋友都尽了最大努力,但是有些精神分裂症患者还是会自杀。如果家人和朋友都尽其所能帮助过患者,那么他们不应该感到内疚或自责。自杀是精神分裂症患者结束这一疾病悲剧的终极手段。

我个人认为,家属照顾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悲惨之处只有那些亲历的人才能理解。他们内心的平静不复存在,他们付出几倍的心血,他们投入所有的时间,他们的财富锐减,为治疗病人花光积蓄……病人给他们带来的痛苦,同样也影响到他们的邻里和朋友。 塞缪尔·伍德沃,1821

患精神分裂症非常麻烦的主要原因,是大多数人不理解这种疾病。一位母亲对此深有感触,她的大儿子患有肌肉萎缩症,“他随处都可以得到情感支持。他的疾病显而易见,所以社区、家庭成员和朋友都会打开心房,用他们的方式来帮助他生活得更好”。与此相反的是,她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小儿子“却被所有人误解。他也是重度残疾,但是他的残疾是隐而不露的。他看起来是健康、强壮的年轻人……但邻居们都忽视他……他们不理解他。归根结底,他们希望他走远点”。

因为疾病而怪罪他人,这成倍地加剧了精神分裂症的悲剧性。疾病本身是大脑的慢性疾病,也是一般可控的个人与家庭的不幸。但当家庭成员相互责备起来,这个疾病就会瓦解家庭结构的根基,变成巨大的不幸。精神分裂症中,家属因相互责备造成痛苦是不争的事实。

一份包含28项研究的综述中,有17份研究发表于20世纪90年代。这些研究指出,家属拥有的个人时间减少、社交活动减少、健康变差、经济状况恶化,因为必须要有人辞职,全职在家照看病人。家属要充当病人的病历管理人、心理治疗师、护士、房东、厨师、警卫、经济师、管教者和好朋友。

较为成功的方式是自然而然地对待精神分裂症患者。这点可以从各大精神病院的护士身上得到验证。受医生和家属尊重的护士给病人应有的尊严。而做得较差的护士则恰恰相反,不尊重病人。这通常是因为护士不懂或是害怕精神分裂症患者。所以“家属应该如何对待精神分裂症患者”的答案很简单,就是温和对待。

交谈时语言要简短,简洁不含糊。正如一位病人家属所言:“交谈时要看着这个人。说话短促、简洁、成熟……清晰实用……每次交谈意思清楚、不含糊,不提供过多选项。”

最为重要的是培养处乱不惊的能力。你要有十足的信心来处理任何怪异的想法。如果病人的听幻觉早晨时比较严重,只要假设声音真实存在就好,就好像一个人的关节炎日益严重一样。

一位精神病收容所的负责人和一位病人一同登上医院的高塔: 他们欣赏高处的风景,病人十分激动,突然一把抓住那位负责人,把他拉向高塔边缘,大声喊道:“我们一起跳下去,就可以永生了!”负责人非常冷静地对病人说:“跳下去!为什么,任何蠢蛋都能这么做。我们走下去,然后跳上来!”这个提议正与病人的幻想相合,因此他们俩就避免了一次危险。

如果病人住家,那么有两点需要注意——独居空间和规律生活。精神分裂症病人需要自己的房间,一个可以用来回避的地方。

家庭成员可能会因为病人的精神病行为而感到极度窘迫。洛葛仙妮·兰斯洛特的母亲曾患精神分裂症,她曾“相信自己是一个孤儿会更好,我总是不愿提及我母亲,否认她,假装她不存在”。

精神分裂症是否改变了一个人的基础人格?基于多年来我对我妹妹的观察,以及治疗数百名病人的工作经验,我认为不会。

精神分裂症患者及其家属生活在污名化之中。精神分裂症就像当代的麻风病,大众对精神分裂症的了解少之又少。1987年,一份在大一新生中的调查表明,几乎三分之二的人错误地相信“多重人格”是精神分裂症的常见症状,不到一半的人知道幻觉是常见症状。1986年的调查发现,55%的人不相信精神疾病存在,只有1%的人认识到精神疾病是一种健康问题。别的调查显示,很多人还是相信精神分裂症以及其他精神障碍是由作恶以及性格缺陷导致的。

精神分裂症被称为“语言中最险恶的词语之一”。这个词让人立刻想到疯狂和精神病院。

在威斯康星州,公共辩护人认为,精神分裂症患者话不多,虽然吃了自己的粪便,但这并不会危害他自己;法官认可了这个辩护,释放了那个人。

Written on October 3, 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