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来了
所以说,人类的本质其实是残忍的,是吗? 我们的经历并不稀奇,是吗? 我们只是活在有尊严的错觉里,随时都有可能变成一文不值的东西,变成虫子、野兽、脓疮、尸水、肉块,是吗 ? 羞辱、迫害、谋杀,那些都是历史早已证明的人类本质,对吧?
她不相信人类了。不论任何表情、真相、天花乱坠的字句,都不再令她深信不疑。她领悟到,自己只能在不断的质疑与冰冷的提问中存活下来。
究竟为何要为遭到国军杀害的老百姓唱国歌?为何要用国旗来覆 盖棺材?仿佛害死这些人的主谋并非国家一样。
很荒谬吧,拳头怎么可能赢得过枪呢。
我并不觉得痛苦,那张腐烂的脸即将消失无踪,就算那羞愧的躯体最后燃烧成灰,我也一点都不可惜 。我想要像拥有生命时那样单纯、无所畏惧,不想担心害怕任何事情。
在你死后,我没能为你举行葬礼,导致我的人生成了一场葬礼。
我当时也知道军人有着压倒性的力量。只不过奇怪的是,我发现有另一股力量足以与他们的力量抗衡,并且强烈地主导着我。 良心。 对,就是良心。 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它。
我正在奋斗,无时无刻不在与自己奋斗,与还活着的自己、与没死掉的羞耻感奋斗,与我是人类的事实奋斗,与唯有死亡才能让我解脱的想法奋斗。
因为我不晓得死后的世界长什么样,在那里是否也会相遇、道别;是否有脸孔、有声音;是否有欢迎或失落等情感,所以我也不晓得,究竟该对失去你爸这件事感到惋惜还是羡慕。
“人死了以后灵魂会到哪儿去?” “会在自己的身体旁停留多久?” 你突然意识到这些问题。
摆放在尚武馆里的这些人,他们的灵魂会不会也像鸟一样早已飞走?
遮盖到头顶的白色纱布偶尔才会短暂掀开,供前来想要找寻女儿或年轻女子 的人确认,因为她们的模样实在惨不忍睹。
其中,尤属角落的那具遗体状态最为糟糕。你一开始看到时目测是十五至二十岁出头的娇小女子,但是随着时间流逝,遗体逐渐腐烂,现在已然是一名成年男子的体型。
每当有人要来认女儿或妹妹的遗体时,你都 会震慑于那惊人的腐烂速度。
女子的脸从额头、左眼、颧骨到下巴,还有袒露在外的左乳房与左腰,都有明显被大刀刺伤多次的痕迹;右侧头盖骨则呈凹陷状,应该是遭棍棒狠狠殴打过,脑髓也清楚可见。
遗体最先从那些大伤口开始腐坏,接着则是从惨遭殴打的上半身瘀血处逐渐腐烂。
我们在观看往生者时,其灵魂会不会也在一旁看着他们自己的面孔呢?
然而,这段过程中最令你不解的,是入棺之后举行的简略追悼会上,家属要唱国歌这件事。而且在棺材上铺盖国旗、用绳子层层捆绑,也是件怪异的事情。究竟为何要为遭到国军杀害的老百姓唱国歌?为何要用国旗来覆 盖棺材?仿佛害死这些人的主谋并非国家一样。
恩淑姊瞪大了眼睛回答道: “是那些军人为了掌权所以引发叛变啊,你不是也看见了吗?大白天的殴打老百姓,后来发现无法掌控局面才改成开枪,是上头指使他们这么做 的,怎么能把那些人当成是国家呢?”
如果有另一个平行世界,那么你上周就会参加期中考,考完试刚好是星期天,所以今天应该会在家里睡到自然醒,起床后在院子里和正戴打 羽球。你对于过去一星期所发生的事情感到不可思议,对于那个平行世界再也无法感同身受。
他们真的会杀掉所有今晚留在这里的人吗? 这句话就挂在嘴边,你却犹豫了,最终还是吞了回去。
很荒谬吧,拳头怎么可能赢得过枪呢。
当时尸体的脸部已经开始腐烂,上面有着一条深深的刀 痕,皮开肉绽,难以分辨她的容貌,但是总觉得有些地方还满像她的,隐约也有印象看她穿过类似的百褶裙。
我绝不会原谅任何人,包括我自己。
我想要看看他们的脸,想飘荡在那些人沉睡中的眼皮上,想闯进他们的梦里,想一整晚在他们的额头、眼皮间徘徊飘荡,直到他们在噩梦中看见我那流血的双眼,直到他们听见我的声音,到底为什么要对我 开枪、为什么要杀我。
诡异的是,这世界里只有我一人,看不见其他灵魂。尽管有好多灵魂就近在咫尺,我们也无法看见、感受到彼此。
我的躯体因失血过多而心跳停止,心脏不再跳动后,血也还是照样流不停,所以我的脸变得像习字纸一样薄透灰白,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自己阖上眼睛的样子,有点陌生。
接近午夜时分,一团柔软的形体默默凑来我身边。我不知道那个没有脸、没有身体、不发一语的影子到底是谁的,所以只好按兵不动。虽然我曾经试图要跟那些灵魂搭话,却发现原来我们 从未学过如何与灵魂沟通。
我想,那名靠近我的灵魂应该也觉得束手无策吧。虽然我们不晓得要如何搭话,却可以用尽全身的力气感受到我们在想着彼此。最后那抹灵魂有些绝望地离开,我又回到独自一人的状态。
直到接近中午时,我终于明白了。 这里没有你。 你不仅不在这里,而且还活着。
在这陌生的树丛下,无数具腐烂中的身体 里,居然没有任何一个我认识的人,光想到这里,我就感到不寒而栗。
我在没有舌头、没有嗓音的状态下想要啜泣流泪,但取而代之的是血液和尸水渗出的疼痛感。我没有眼睛,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在流血、哪里感到疼痛。我重新观察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液体 流出。那双脏兮兮的手也毫无动静,指甲上的血水氧化后变成了深红色,上头爬着红蚁。
头上包裹的层层绷带,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洁白。同样都是死人,他的躯体看上去却是如此高尚,我突然心生妒忌,对于我的躯体被叠压在几乎是最下层感到羞愧且厌恶。
是的,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开始讨厌我的躯体,讨厌像肉块般丢弃堆叠的那座人塔,也讨厌在艳阳下散发着阵阵恶臭、逐渐腐烂的那些脏兮兮面孔。
要是能闭上眼睛该有多好。
要是能躲进梦里该有多好。 不,就算是躲进记忆里也好。
我从他们充满恐惧的瞳 孔中,看见了我们的躯体正在熊熊燃烧。
我并不觉得痛苦,那张腐烂的脸即将消失无踪,就算那羞愧的躯体最后燃烧成灰,我也一点都不可惜 。我想要像拥有生命时那样单纯、无所畏惧,不想担心害怕任何事情。
那时候,你死了。
虽然我不知道确切地点在哪里,但是我感受到你死掉的那一瞬间。
我的眼睛依然流着鲜血,逐渐逼近的拂晓宛如巨大的冰块,我 发现自己哪儿都去不了。
在你死后,我没能为你举行葬礼,导致我的人生成了一场葬礼。
男子张开那薄薄的嘴唇说:“狗娘养的贱人!你这种贱货就算在这里被怎样了,也没人知道。”
她还不知道自己的脸颊早已出血,只是双眼直愣愣地望向男子。
“要是不想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最好给我乖乖听话,告诉我那家伙现在到底在哪里!”
男子粗鲁地把校对稿往桌上一扔,她刻意避开男子的视线,眼睛往上看着布满灰尘的白灯泡。她心想又要被打了,然后眨动着双眼。
她本来想仿效朴小姐面带微笑,却马上感觉到脸颊传来的疼痛,随即把头转了过去,不 让总编看见她那肿胀的右脸。
自从失去你们以后,我们的时间就此成为黑夜。
我们的房子与街道都变得黯淡无光。 我们在从此不再有天明与天暗的黑夜里,吃饭、走路、睡觉。
虽然今天是下午一点就可以下班的星期六,却没有可以一起吃午餐的男朋友。短暂的大学生活里,连个知心的好友都没能交到。她会一如往常地默默回到租屋处,用热水浸 泡已经凉掉的白饭来吃,然后上床睡觉。她会在睡梦中将第四记耳光彻底忘掉。
然而,她自己则非常渴望加速老化,希望这 该死的性命不要延续太久。
她在熟悉的耻辱感里想着那些死者,他们应该都不会再感到饥饿了吧,因为人生都化为乌有了;但是对她来说,因为还有未完的人生,所以会感到饥饿。过去五 年来不断折磨她的其实正是这一点:还会感到饥饿且面对食物会有食欲。
那年冬天,她的母亲对考试落榜后不肯出门的她说:“你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活吗?看你这样我实在太痛苦了。你就统统忘掉那些事,像其他人一样去上大学,赚你的钱,找个 人嫁了……帮我分担一点压力不好吗?”
因为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她决定重新读书,为了尽可能远离这个家去外地求学,所以填了位在首尔的大学志愿。当然,那地方没有成为她的避风港。便衣警察常驻在校内,被他们带走的学生统统都遭到强制入伍 ,给派去担任最前线的守卫兵。
三、四十名稚嫩的男女同学则在图书馆前广场手勾着手齐唱着国歌。但是 警方镇压的手段通常都十分凶残且有效率,所以往往很难把整首国歌唱完。
她最害怕的,应该是只有 自己一个人存活下来这件事。
存在于人类根本的野蛮,会借由群众的力量极大化。
她不相信人类了。不论任何表情、真相、天花乱坠的字句,都不再令她深信不疑。她领悟到,自己只能在不断的质疑与冰冷的提问中存活下来。
在你死后,我没能为你举行葬礼, 导致我的人生成了一场葬礼。
我喊你名字呢,现在就回来吧。 别再拖了,现在就回来吧。
在你死后,我没能为你举行葬礼, 导致我那双看见你的眼睛成了寺院;
我那双听见你声音的耳朵成了寺院; 我那颗吸着你气息的肺也成了寺院。
她没有擦去积满在眼眶中的热泪,只是睁大双眼,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说唇语的男孩面孔。
所以说,人类的本质其实是残忍的,是吗? 我们的经历并不稀奇,是吗? 我们只是活在有尊严的错觉里,随时都有可能变成一文不值的东西,变成虫子、野兽、脓疮、尸水、肉块,是吗 ? 羞辱、迫害、谋杀,那些都是历史早已证明的人类本质,对吧?
刚开始其实多少还能忍受,但是每天同样的部位都遭受同样的酷刑,久而久之伤口也会变深,血液夹带着脓疮流出,之后伤口甚至深得能见到里面的骨头。他们发现我这伤口已经见骨后,用沾了酒精 的棉花把洞填满。
我原本也以为伤口都已经见骨了,应该不会再继续对那个部位施予严刑,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们明知那是最痛的地方,却还是将棉花取下,继续插上那只圆珠笔,使劲地往更深处扭转。
他们似乎是想要借此告知我们,身体已经不再属于我们自己,我们的人生也不再能按照自己的意 思走,那里唯一允许的事情只有令人发疯的疼痛,只有足以吓出一身屎尿的疼痛。
牢房里的所有人都得正襟危坐,直视正前方的铁窗。 一名下士就曾说过:“要是谁的眼珠敢乱动,我就用点燃的香烟把他眼球戳瞎。”
我也记得饥肠辘辘的感觉,像白色吸盘一样怎么甩也甩不开,吸附在我阖着的眼皮、额头、 头顶与后颈上。那些吸盘会慢慢吸走我的灵魂,直到灵魂像白色泡泡般膨胀,濒临破碎。
传闻他们曾要他把性器官摊放在桌上,威胁说要用树枝鞭打。他们也曾将他裤子脱光、双手绑在身后,拖到禁闭室前的草地,让他趴在地上。在那三小时里,黑蚁爬满了他的身体,咬他的胯下。
我当时也知道军人有着压倒性的力量。只不过奇怪的是,我发现有另一股力量足以与他们的力量抗衡,并且强烈地主导着我。 良心。 对,就是良心。 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它。
后来我才得知,原来那天军人拿到的子弹总共有八十万颗,当时那座城市的人口只有四十万人,也就是说他们拿到的子弹数量,足以在每一位市 民身上射出两个致命的洞。我相信他们的上头一定下了指示,万一场面失控就可以那么做。
混浊的液体、黏稠的脓疮、酸臭的口水、血渍、眼泪与鼻涕,以及沾黏在内裤上的尿液与粪便,这些是我当时拥有的一切。不,应该说这些东西本身就是我,在这些肮脏恶臭中逐渐腐烂的肉体就是我本人。
“公设辩护人说,他过去十年来自残了六次,每天晚上都得把安眠药泡进酒里喝下肚才能入睡。”
有些记忆是时间治愈不了的伤痛,不会因为事隔多 年而变得模煳或者遗忘,吊诡的是,时间越久反而只会剩下那些痛苦记忆,对其他回忆则逐渐麻木。世界变得越来越黑暗,就像电灯泡一颗一颗坏掉一样。包括我自己也可能自杀,我心知肚明。
所以说,人类的本质其实是残忍的,是吗?我们的经历并不稀奇,是吗?我们只是活在有尊严的错觉里,随时都有可能变成一文不值的东西,变成虫子、野兽、脓疮、尸水、肉块,是吗?羞辱、迫害、谋杀,那些 都是历史早已证明的人类本质,对吧?
上头下令镇压时要尽可能凶狠粗暴,还说会给残忍施暴的军人几十万韩圜的奖励金。他说其中有一名军人就对他说过:“这有什么问题?你打人,人家还给你钱,没理由不动手吧?”
等待时间能像一摊泥泞一样将我洗刷殆尽;等待遇见真正的死亡,把我这份日夜萦绕在心、丑陋肮脏的死亡记忆统统抹去,然后彻底放过我、让我解脱。
我正在奋斗,无时无刻不在与自己奋斗,与还活着的自己、与没死掉的羞耻感奋斗,与我是人类的事实奋斗,与唯有死亡才能让我解脱的想法奋斗。
我无法信任单纯用爱来守护我们的那个存在,就连主祷文都无法念到最后一页。 居然说天父会赦免我的罪,就如同我赦免他们的罪一样,可惜我不赦免任何人,也不接受赦免。
宁愿站着死,也不愿跪着活
那年夏天,你已经死了。在我的身体不停流着血时,你的身体正勐烈地往土地里腐烂。
你清楚知道自己并不勇敢、也不坚强。你总是选择能避免最糟情况的选项 。
“那孩子逮到机会就会自己出来的……他答应过我的。” 当时因为四周实在太暗了,于是我说了那句话; 感觉军人马上就会从黑暗中冲出来,所以我才会那样说; 要是再继续耗在那里,可能连身边这个儿子都会失去,所以我才会那样说。 我就那样从此永远失去了你。
我全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去墓地之前的事情。盖棺前一秒,我看见你的脸是那么的消瘦,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你的皮肤那么白。
后来你二哥说,你是因为被枪射中流了太多血,所以脸才那么白,棺材也那么轻。
“这仇我一定要报。” “你在说什么呢?”我吓了一跳,对他说:“你弟是被国家杀死的,要怎么报仇,要是连你也出事,我就真的不想活了。”
他甚至在那年冬天撒 手人寰,绝情地丢下我一人在这宛如地狱的人间。
因为我不晓得死后的世界长什么样,在那里是否也会相遇、道别;是否有脸孔、有声音;是否有欢迎或失落等情感,所以我也不晓得,究竟该对失去你爸这件事感到惋惜还是羡慕。
“听说他们砍了她的乳房。” “天啊……” “还有人是直接被剖开肚子取出肚子里的宝宝呢。”
一九七九年秋天,据说在镇压釜马抗争时,青瓦台秘书室长车智澈是这样对朴正熙总统说的: 柬埔寨死了两百多万人,我们没理由做不到。
极受朴正熙信任的全斗焕,人称朴正熙的干儿子,他密谋着万一没能顺利攻下道厅,就要派出战斗机来轰炸整座城市。
十二岁那年,我翻着摄影集最后一页,看见那名身亡的少女从脸颊到颈部被刺刀划开,一只眼睛微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