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

“我惟一感兴趣的事,”我对他说,“是求得内心的安宁。”

过分重视高尚行为,结果反而会变成对罪恶间接而有力的褒扬。因为那样做会让人猜想,高尚行为如此可贵,只因它寥若晨星,所以狠心和冷漠才是人类行为更经常的动力。

贫穷一直显得比恐惧更厉害,尤其因为那种活计越危险工资越高。

她在结婚前一直过着贫穷的生活,正是穷困使她学会了逆来顺受。

那些想超越人类而去寻求连他们自己都想不清楚的东西的人,谁都没有找到答案。

 要了解一个城市,较简便的方式是探索那里的人们如何工作、如何恋爱、如何死亡。
 在阿赫兰跟在其他地方一样,由于缺乏时间,也缺少思考,人们不得不相爱而又不知道在相爱。
 但他想,灭鼠处应当管管此事。“应当管,”梅西埃说,“但得有命令。如果你认为确实值得管,我就去设法弄到命令。”
 他淳朴善良,面带笑容,看上去对所有的正常娱乐都很感兴趣,但又从不盲目受娱乐支配。

“我惟一感兴趣的事,”我对他说,“是求得内心的安宁。”

报纸在老鼠事件里喋喋不休,对死人的事却只字不提。原因是老鼠死在大街上,而人却死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

 我们同胞的过失并非比别人严重,他们忘记了人应当谦虚,如此而已,他们认为他们还有可能对付一切,
 他们自以为无拘无束,但只要大难临头,谁都不可能无拘无束。
 在历史上大约发生过三十次大规模的鼠疫,大约造成一亿人死亡。但死一亿人算什么?人只有在打过仗时才知道死人是怎么回事。既然人在死亡时只有被别人看见才受重视,分散在历史长河中的一亿尸体无非是想像中的一缕青烟而已。
 政府法令的开场白宣称,在阿赫兰各社区的确出现了一些恶性高烧病例,但尚不能肯定其是否有传染性。此种病例还不够典型,还不足以真正引起忧虑,因此,全体居民无疑会保持冷静。
 艺术家的权利比别的人多,谁都知道这点。大家能容忍他更多的事情。”

他清楚对穷人来说,进医院意味着什么。

 在四天之内,高烧病却接连飞跃四次:十六例死亡、二十四例、二十八例、三十二例。在第四天,由一所幼儿园改建的辅助医院宣布开业。
 在日死亡人数重新达到三十来人那天,省长递给贝尔纳·里厄一份官方拍来的急电,里厄边看边说:“他们害怕了。”电报上写着:“宣布进入鼠疫状态。关闭城市。”
 他们完全沉浸在人类愚蠢的自信里,亲人的启程几乎没有使他们在日常事务里分心。只是在后来他们才一下子发现那次分离是无可挽回的,他们既不能重聚,也无法联系。
 电报上能用的套语很快就用尽了,长期的共同生活或痛苦的热恋只能匆忙地概括在定期交换的诸如“我好,想你,爱你”等习惯用语里。
 在此之前,这对夫妻十有八九不敢肯定是否对他们的结合感到满意。然而,这次突然而漫长的离别使他们明确认识到,如异地分居,他们将无法生活;而与这突然揭示出来的事实相比,鼠疫就不算什么了。
 事实上,我们经受着双重的痛苦,首先是我们自己的,然后是想像中的远方亲人儿子、妻子或情人饱受的痛苦。
 他们被遗弃在没有方向的日子里和毫无结果的回忆中,这些日子和回忆有如飘忽不定的幽灵,只有情愿在他们痛苦的土地里扎根才可能成形。
 外面的世界本可以弥补一切,他们却闭眼不看,因为他们固执地抱住自己过分逼真的幻象不放,并竭尽全力去追忆某一片土地的印象。
 大家仍旧像往常一样把个人的感受放在第一位。
 在经历了这些日子之后,里厄这才悟出,他再也不必费力压抑自己的怜悯心了,因为在怜悯已起不了作用时,人们对怜悯会感到厌倦。
 在这些负担沉重的日子里,大夫找到了惟一使他宽慰的东西,那就是慢慢闭锁情感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鼠疫使他们的性情变得非常独特,既非冷漠,也非热情,这种性情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客观”。

你们曾想用几次跪拜来抵偿你们罪恶的满不在乎的态度。但上帝并不喜欢冷淡,这种隔三岔五的联系不能满足他对你们无限的关爱之情。他愿意更经常地见到你们,这是他爱你们的独特方式,实在说,也是惟一的方式。

 不应当比上帝更性急,一切妄想加速上帝一劳永逸安排好的不变顺序的行为都会导向异端。
 一些人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并尽量适应禁闭的生活;另一些人则相反,他们今后惟一的想法是逃出这个监狱。
 一颗焦虑的心最大的愿望是无休无止地占有所爱之人,或者在关山阻隔时能让所爱之人进入自己无梦的睡乡,直到团聚之日再醒过来。
 不满情绪在不断增长却是事实,当局也害怕发生最坏的情况,因而认真考虑了采取何种措施应付在重灾威胁之下的百姓可能揭竿而起的事态。

倘若瘟疫继续蔓延,伦理道德观念也会变得更为宽松。我们将会看到米兰女人在坟墓边上尽情狂欢的场面。

 起初,他们认为这个病和其他的病一样,那时,宗教还占有一席之地,但他们一认识到疫病的严重性之后,便只想着寻欢作乐了。

过分重视高尚行为,结果反而会变成对罪恶间接而有力的褒扬。因为那样做会让人猜想,高尚行为如此可贵,只因它寥若晨星,所以狠心和冷漠才是人类行为更经常的动力。

人世间的罪恶几乎总是由愚昧造成,人如果缺乏教育,好心也可能同恶意一样造成损害。好人比恶人多,而实际上那并非问题症结之所在。人有无知和更无知的区别,这就叫道德或不道德,最令人厌恶的不道德是愚昧无知,无知的人认为自己无所不知,因而自认有权杀人。杀人凶手的心灵是盲目的,而没有远见卓识就不会有真正的善和高尚的爱。

 我对为理念而死的人们感到厌烦。我不相信英雄主义,我知道那很容易,而且我听说那已经造成大量死亡。我感兴趣的是,人活着,并为其所爱而死。”
 就瘟疫纪念章而言,它的弊病在于,接受它的人不可能像接受军功章的人那样感到精神振奋,因为在瘟疫肆虐时期,得到这样一枚纪念章太平常了。结果是哪方面的人都不满意。
 他们全神贯注在排队、走门路、为吃饭而办手续之类的事情上,再也没有时间去琢磨周围的人如何死去,他们自己某一天又如何死去。

贫穷一直显得比恐惧更厉害,尤其因为那种活计越危险工资越高。

 起初决定夜里掩埋死人,这样做,一下子就免去了对亡人的某些尊重。
 如果统计数字继续上升,再优秀的组织都将无法抵御,人们会不顾省府的禁令,跑过来死在人堆里,腐烂在大街上,全城的居民都会看见,在公共场合,垂死的人紧紧抓住活着的人,表情里透出合情合理的仇恨,以及愚蠢的希望。
 我们的同胞已循规蹈矩,就像有人说的,他们已适应了,因为他们别无他法。当然,他们对不幸和痛苦还有自己的态度,但谁也感觉不到最尖锐的痛苦了。此外,比如里厄大夫就认为,上述这种情况才是真正的不幸,习惯于绝望比绝望本身还要糟糕。
 鼠疫已夺走了所有人谈情说爱甚至交友的能力。因为爱情要求些许未来的曙光,而对我们来说,只存在当前的瞬间。
 傍晚的这个时刻正是信徒们反省的时间,这个时刻于囚犯或被放逐之人却十分难熬,因为他们除了空虚别无反省的内容。
 城里到处是醒着的睡梦中人,实际上他们只有很少的几次能够逃脱这样的命运,那就是夜间。
 鼠疫已消灭了人们的价值判断力。这一点从人的生活方式可见一斑:谁都不在意自己购买的衣服或食品的质量了。大家都囫囵接受一切。
 我们的爱情无疑还一直存在着,但老实说,这爱情业已毫无用处,沉重得难以负担,它滞留在我们身上,像犯了罪或判了刑一般毫无希望。只剩下了没有前途的、耐心而执著的等待。
 物价全面上涨,难以控制,与此同时,人们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一掷千金;尽管多数人生活必需品奇缺,人们却从没有像现在一样穷奢极欲。
 里厄时不时摸摸他的脉搏,其实并没有这种必要,只不过为了摆脱他因无能为力而一动不动的状态罢了。
 我至死也不会爱这个让孩子们备受折磨的上帝的创造物。
 其中最受公众好评的当属此类:这种预测用充满隐喻从而难以理解的语言预告即将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而且其中每一件都有可能使本市遭受苦难,而这些事件的复杂性又会引来各种不同的解释。

事实上,人世间没有任何东西比一个孩子的痛苦和与痛苦俱来的恐怖更严重,也没有任何东西比找出这种痛苦的原因更重要。

其实谁又能肯定说,永恒的欢乐可以补偿人间一时的痛苦?

 事实上,一切都无法预测,因为从瘟疫史来看,往往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再度猖獗的情况。
 瘟神在恪尽传染职守时,不徇私情,十分有效,这本可以增进同胞们之间的平等感,可是,由于通常的自私心理作怪,鼠疫反而使人们心中的不平等感增强了。
 剩下来的还有死亡的无可非议的平等,但这种平等却是谁也不愿享受的。

各家报纸必须服从上司的命令,宣扬乐观主义。

 水泥高墙隔断的两个世界相互之陌生,胜过它们各自处在两个不同的星球。
 红袍使我父亲变了样,他显得既不善良,也不亲切,他满嘴空话大话,不着边际的长句子像蛇一般不断从他嘴里蹿出来。

她在结婚前一直过着贫穷的生活,正是穷困使她学会了逆来顺受。

 有的人被鼠疫吓得摆脱不了根深蒂固的怀疑情绪,希望早已与他们无缘了。
 他已意识到失去幻想的生活有多么枯燥无味。
 他们不顾明显的事实,若无其事地否认我们曾在这样疯狂的世界生活过:在那里,人被屠杀就像打死苍蝇一样天天发生;他们还否认我们经受过绝对意义上的野蛮行径和有预谋的疯狂行为的摧残,否认我们曾受到监禁并由此而目睹昔日的传统受到肆无忌惮的摧毁,否认我们闻到过使所有尚未被杀的人目瞪口呆的死人气味;他们最后还否认我们曾是被吓呆了的百姓:我们当中每天都有一部分人被成堆地扔进焚尸炉,烧成浓浓的黑烟,而另一部分人则背着无能为力和恐怖的枷锁等着厄运到来。
 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中间,在救护车的铃声里,在约定俗成叫做命运的提醒声中,在摆脱不了的恐怖和内心反抗的可怕氛围里,从未停止散布一个举足轻重的传闻,传闻警告那些惊恐万状的人们,说他们必须重返自己真正的故乡。
 他们现在才明白,如果说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永远想望而且有时还能得到,那就是人间的真情。

那些想超越人类而去寻求连他们自己都想不清楚的东西的人,谁都没有找到答案。

Written on May 6, 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