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散的哲学
奥斯卡·王尔德搬出种种理由鄙视传统,他如此评论道:“绝大多数人都是别人的傀儡。他们脑中装着别人的想法,过着亦步亦趋的生活,体验着引述而来的激情。”(《狱中记》)
我们赋予目标价值是大错特错的,因为幸福几乎仅仅存在于我们努力实现目标的过程中。不论是什么目标,其本身都没有价值。
闲散是某种情境下的自由,对我们应如何生活的倡议持一种了然的淡泊、含蓄的抵御态度。这些倡议包括渴望凭工作获得自我认同感,如进取、名望、成功,等等。闲散也是一种愉快的感觉,当我们拥有摆脱这些期待的自由时会体会到。
对这个排挤闲散的世界对人类造成的伤害保持警惕。那种由争夺较高社会地位而引起的强烈焦虑感,不仅有损健康,还会使人丧失幸福感。
在社会空间里,如果人的价值感来源于可见的事业和物质的成功,那么这个社会空间就存在某种特殊的脆弱性。一旦获得事业成功的条件发生了变化(如早期可利用的资源逐渐减少,或曾经拥有的资源突然消失),那么羞耻感与痛苦就会如影随形。这样导致的结果便是自杀率上升、家庭破裂、后代受苦。一个更加稳定、不那么雄心勃勃的社会经济体系,也许会让我们从一些现代生活常见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闲散让我们从一系列价值观中解脱出来,我们为了活得更好,依循着这些价值观将自己塑造成“理应成为”的样子。
闲散不需要任何目标的指引,是自然而然的行为。因为没有目标牵制,所以让人感到平静、愉悦。
闲散只应为自己服务,它是一门“神圣的慵懒艺术”,是“自由的无虑无为”。
卢梭在《忏悔录》中说道:“我所喜爱的闲逸并不是游手好闲者的那种闲散,抱着双臂在那边一事不做,就连脑子也不动一下。而我所喜爱的闲逸是像孩子那样,不停地动来动去,却什么事也不干,抑或像年迈的遐想者,任凭思绪翩跹,却并不动手。我喜欢忙些不要紧的事,做做这个做做那个,却一件也不做完……一切看心情。”
正如学者大卫·詹姆斯所说,卢梭创造了一种理念:自由包含“被动地遵从一系列想法”,而非常见的“保持进取心”,全力以赴地“自我引导”。
我们的工作不仅仅局限于满足基本的生活保障。人们对“什么是体面生活”的普遍看法,对其所做的工作起到了激励、塑造、正当化的作用。
一切形式的劳动,都是以赢得“只有他人才能给予的东西”为名而进行的:比如得到社会地位、获得名望声誉等。没能取得这些“商品”的人则处于相对劣势的地位。这类消耗生命的努力,已经经过精密的编排,被当成通过扮演“社会角色”而获得“身份地位”的通途。也就是说,唯有通过这个途径,才能成为一个为大家所认可的、于社会有用的人。
笼罩在人类生活之上的社会压力使人如鲠在喉。即便不时会担心自己所追求的东西其实毫无价值,人们依然不会停下追寻的脚步。
伯顿的担忧与闲散带来的后果有关,并由以下观点支撑:人类闲散时总是容易堕落。
伯顿提醒道,“过度学习”也可能带来毁灭性后果。学习若是过了头就会沦为一种孤独,从而导致忧郁。
亚当·弗格森就曾提出,只有当可供选择的工作不够吸引人时,闲散才会乘虚而入。
康德写道:“哪怕自然早已让人类从对外界的依附中解脱出来,却仍有诸多人甘愿终身处于不成熟的状态,原因便是懒惰与怯懦。”
康德写道:“看来人的天性根本没有让人类安享生活,反倒迫使他们努力奋斗,依凭自身的行为实现生活安康。”
在康德看来,人类是矛盾的存在,一方面好逸恶劳,另一方面又受理性天性的驱使“摆脱怠惰和自满无为,投身到劳动和艰难中去,从而驾轻就熟地将自己从中解放出来”。
在鄙视无忧无虑的闲散的观点中,有一种称闲散为封建时代的余毒。从该观点来看,闲散从原则上来说是少数人享有的自由,是一种类似纨绔子弟享有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是建立在他人的劳作之上的。
这种生活方式被托斯丹·凡勃伦称为“惹人注目的悠闲”,它炫耀般地“暗示……生产工作的无价值,以及……证明拥有能够承担闲散生活的经济实力”1。
当今关于公平的普遍观点所包含的价值判断,都果断地或至少原则上倾向于抨击封建特权以及维护它的价值体系。
除了最基本的生活需求之外,对争斗、野心、声望,以及外界对效率的要求统统弃之不顾。这样的闲散所需的只不过是放弃现代社会的根本机制:不必要的劳动、利益、竞争、对财富的崇尚。
黑格尔和马克思都是反对通过遁世获得快乐的大人物,他们认为必须遏制脱离社会期待的渴望:要么将之斥为个人的失败,要么将之视为社会结构的缺陷——使得社会无法提供让人获得尊敬的环境。
人类这一物种受了诅咒,不仅因为我们必须用辛勤的汗水换来果腹的食物,而且因为我们的道德天性不允许我们对闲散安然处之。一旦闲下来,我们内心会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们这是错的。如果人们可以找到一种觉得闲散是完成使命的状态,他便算是找到了上帝最初的恩典。
对许多人来说,工作带给他们具有深刻意义的成就感,而闲散则无法实现这一点。脱离工作本身就可能引起令人不安的焦虑,而且人们通常都会害怕一旦退休,就会和工作以及依附其上的成就感彻底告别。
积极,就是以超越基本生存需求的方式生活。其表现形式便是不惜一切寻求别人的尊敬或赢得“名声”。
成功的自我主宰,看起来就像一种自我奴役的过程。实际上,随着社会发展,非奴役状态的自由(也就是闲散)被大规模地剥夺了。
奴隶之所以会自律,仅仅因为被奴隶主彻底控制。
如果自主就是满足职业期待的目标,那么它是很残酷的,而且自相矛盾,仿佛在说:通过自我掌控而获得的自由,取决于他人对我们如何运用自己力量的看法。
自我主宰和自我奴役指代的是同一种现象:诚惶诚恐地工作。
奥斯卡·王尔德搬出种种理由鄙视传统,他如此评论道:“绝大多数人都是别人的傀儡。他们脑中装着别人的想法,过着亦步亦趋的生活,体验着引述而来的激情。”(《狱中记》)
渴望成功会带来可怕的焦虑,而且这里所说的成功,并不一定属于我们自己。
亚当·斯密等人默认的《圣经》中的诅咒:“你必满头大汗才得糊口!”这种忧郁的观点认为工作是平静、“自由”和“幸福”的绊脚石。
对闲散最普遍的担忧是它会很快让人陷入无聊。根据这种看法,人在任一持续时间段中被漫无目的、无所事事的想法所吸引,都是臆想出来的。经验告诉我们,毫无目标的懒散必定让人心神不宁。
我们偏爱“百无聊赖的无所作为”,但这一状态终究会让我们焦头烂额,因为过不了多久,无聊就会袭来。最终,我们会想方设法打发时间,避免无聊,但这样我们就不再处于真正闲散的状态。
无聊是种心理或情感状态,而闲散则是种行为方式。另外,无聊并非闲散的必然结果。
叔本华主张,正是对无聊的刻意抑制给了我们行动的明确目的。这些行动给人短暂的满足,以此让人感到宽慰。
人类机体会自动调节整体健康。根据这种方式,那么无聊具备一种功能:它富有教育价值,因为它使我们洞悉什么才是有意义的。
无聊是对痛苦的存在空虚感的直接体会。它让我们难受,迫使我们行动起来,但我们之所以行动,并非像通常认为的那样以赋予生活意义为目的。相反,我们的行动仅仅是为了摆脱无聊。
叔本华认为生活的基本状态就是痛苦。这个观点显然与他的另一个观点紧密相关,即生活的本质是空虚的。引起痛苦的,既不是个人不幸或选择失误,也不是历史力量。造成痛苦的根源就是我们的本性。
据叔本华的说法,无聊成于无目标的欲求。我们占有了渴求之物后,欲望并不会偃旗息鼓。我们会继续欲取欲求,但有时并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这种空虚的欲求带来的创巨痛深。
他解释道:“确实,即便到了最后,所有希求都已餍足,但希求本身的压迫会持续存在,即便没有任何动机。这种压迫会让人陷入一种凄惨空虚的恐怖之中。”
叔本华言之凿凿地提出,循环的第一阶段是欲求,紧接着是追逐,随后是满足,最后是新的欲求。然而,若得到满足后没有出现新的欲求,我们就会陷入无聊。
叔本华深知欲求不满的痛苦。他写道:“欲求由需要、缺乏、痛苦而生。”
用他的话来说,欲求“只不过是改变了痛苦作用于我们”的“形式”罢了。
目标一旦实现,其价值也就烟消云散了:“目标的达成会迅速引发餍足感;目标只是表象,一旦被占有,便会失去魅力。”
我们赋予目标价值是大错特错的,因为幸福几乎仅仅存在于我们努力实现目标的过程中。不论是什么目标,其本身都没有价值。
满足的体验并不一定让人厌腻。亲密的关系、拥有美好事物而感到的纯粹愉悦都属于恒久的快乐。
尼采与叔本华都持这样一个观点:人类是闲不下来的。
需求迫使我们工作,在工作中,需求得以缓和,而我们也因需求不断涌现而习惯了工作。但在需求缓和、近乎休眠之际,无聊降临了。
从根本上来讲,只有男性才可能凭借非家庭活动获得受人尊重的地位,其实是尊严。相反,只有女性才能够凭借家庭活动而获得尊严。
另一个阻碍女性出去找工作的因素是丈夫的声誉,人们认为成功的丈夫有能力养得起不在外工作的妻子。
马尔库塞主张,我们原本有能力建立具有变革性的、有益的人际关系,而取而代之的是纯粹交易性的、竞争的态度。
闲散者有种“宽容”精神,他不受业绩指标或既定任务的束缚,也不为官方社会的秩序所逼迫。
或许他认为最伟大的自由,就是摆脱他人看法的自由。从他人的期待中解脱,就使我们获得了史蒂文森所谓的“强烈的个人身份感”。
闲散把我们逼向无事可做的痛苦深渊。由于无聊的纠缠不清,因此对深受其扰的人来说,脱离闲散的自由,才是真的自由。
闲散是某种情境下的自由,对我们应如何生活的倡议持一种了然的淡泊、含蓄的抵御态度。这些倡议包括渴望凭工作获得自我认同感,如进取、名望、成功,等等。闲散也是一种愉快的感觉,当我们拥有摆脱这些期待的自由时会体会到。
闲散通常被领会为一种脱离了压力的自由,这种压力似乎使我们成为某种独特类型的人——以一种看似空洞却假设正当的方式,要求我们把自己的生命故事和他人的相联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