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诗全集

 请听我悲哽的声音,祈求于我爱的神:人间哪一个的身上,不带些儿创与伤!哪有高洁的灵魂,不经地狱,便登天堂:我是肉薄过刀山,炮烙,闯度了奈何桥,方有今日这颗赤裸裸的心,自由高傲!

 来,我邀你们到民间去,听衰老的,病痛的,贫苦的,残毁的,受压迫的,烦闷的,奴服的,懦怯的,丑陋的,罪恶的,自杀的,——和着深秋的风声与雨声——合唱的“灰色的人生”!

 有如在生命的舞台的幕背,听空虚的笑声,失望与痛苦的呼吁声,残杀与淫暴的狂欢声,厌世与自杀的高歌声,在生命的舞台上合奏着。

 悲观是时代的时髦;怀疑是知识阶级的护照。

 我的爱:再不可迟疑;误不得这唯一的时机。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我仰望群山的苍老,他们不说一句话。阳光描出我的渺小,小草在我的脚下。

 睁大了眼,什么事都看分明,但自己又何尝能支使运命?

 说什么光明,智慧永恒的美,彼此同是在一条线上受罪。

 什么话都是多余,因为话只能说明能说明的,更深的意义,更大的真,朋友,你只能在我的眼里,在枯干的泪伤的眼里认取。

 我羡他们的双双对对,有谁羡我孤独的徘徊?

 这心灵深处的欢畅,这情绪境界的壮旷;任天堂沉沦,地狱开放,毁不了我内府宝藏!

 这一瞬息的展雾——是山雾是台幕这一转瞬的沉闷。是云蒸,是人生?那分明是山、水、田、庐,又分明是悲、欢、喜,怒,啊,这眼前刹那间开朗,我仿佛感悟了造化的无常!

 爱不但激起灵魂创造,也催迫它毁灭;毁灭是创造的绝对形式。

 告诉他快些回来罢,大好的青春,不要孤负啊。

 我有一个破碎的魂灵,像一堆破碎的水晶,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饱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与柔情,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有时阶砌下蟋蟀的秋吟:——引起我心伤,逼迫我泪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献爱与一天的明星;任凭人生是幻是真,地球存在或是消泯:——大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
 说宇宙是无情的机械,为甚明灯似的理想闪耀在前?说造化是真善美之表现,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边?
 谁能信你那仙姿灵态,竟已朝露似的永别人间?
 “美是人间不死的光芒”,不论是生命,或是希望!便冷骸也发生命的神光,何必问秋林红叶去埋葬?
 我倚暖了石栏的青苔,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请听我悲哽的声音,祈求于我爱的神:人间哪一个的身上,不带些儿创与伤!哪有高洁的灵魂,不经地狱,便登天堂:我是肉薄过刀山,炮烙,闯度了奈何桥,方有今日这颗赤裸裸的心,自由高傲!
 她为了多情,反而受苦,爱了个没出息的许仙,她的情夫;他听信了一个和尚,一时的糊涂,拿一个钵盂,把他妻子的原形罩住。
 来,我邀你们到民间去,听衰老的,病痛的,贫苦的,残毁的,受压迫的,烦闷的,奴服的,懦怯的,丑陋的,罪恶的,自杀的,——和着深秋的风声与雨声——合唱的“灰色的人生”!
 有如在生命的舞台的幕背,听空虚的笑声,失望与痛苦的呼吁声,残杀与淫暴的狂欢声,厌世与自杀的高歌声,在生命的舞台上合奏着。
 悲观是时代的时髦;怀疑是知识阶级的护照。
 这一转瞬的沉闷,是云蒸,是人生?那分明是山,水,田,庐;又分明是悲,欢,喜,怒:阿,这眼前刹那间的开朗——我仿佛感悟了造化的无常!
 在路旁坐着啼哭的,在街心里站着的,在你窗前探望的,都是被奸污的处女:池潭里只见些烂破的鲜艳的荷花;
 虎狼在热闹的市街里,强盗在你们妻子的床上,罪恶在你们深奥的灵魂里……
 在眼泪的沸腾里,在嚎恸的酣彻里,在忏悔的沉寂里,你们望见了上帝永久的威严。
 这母亲在她生产的床上受罪——但她还不曾绝望,她的生命挣扎着血与肉与骨与肢体的纤微,在危崖的边沿上,抵抗着,搏斗着,死神的逼迫;她还不曾放手,因为她知道(她的灵魂知道!)这苦痛不是无因的,因为她知道她的胎宫里孕育着一点比她自己更伟大的生命的种子,包涵着一个比一切更永久的婴儿;
 因为她知道这忍耐是有结果的,在她剧痛的昏瞀中,她仿佛听着上帝准许人间祈祷的声音,她仿佛听着天使们赞美未来的光明的声音;
 因此她忍耐着、抵抗着、奋斗着……她抵拼绷断她统体的纤微,她要赎出在她那胎宫里动荡着的生命,在她一个完全美丽的婴儿出世的盼望中,最锐利、最沉酣的痛感逼成了最锐利最沉酣的快感……
 我拉着你的手,爱,你跟着我走;听凭荆棘把我们的脚心刺透,听凭冰雹劈破我们的头,你跟着我走,我拉着你的手,逃出了牢笼,恢复我们的自由!
 多谢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荡。
 我更不问我的希望,我的惆怅,未来与过去只是渺茫的幻想,更不向人间访问幸福的进门,只求每时分给我不死的印痕,——变一颗埃尘,一颗无形的埃尘,追随着造化的车轮,进行,进行……
 难得,夜这般的清静,难得,炉火这般的温,更是难得,无言的相对,一双寂寞的灵魂!
 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你也不用管,迟早有那一天;你愿意记着我,就记着我,要不然趁早忘了这世界上有我,省得想起时空着恼,只当是一个梦,一个幻想。
 这半死不活的才叫是受罪,看着寒伧,累赘,叫人白眼——天呀!你何苦来,你何苦来……
 我就微笑的再跟着清风走,随他领着我,天堂、地狱,哪儿都成,反正丢了这可厌的人生,实现这死在爱里,这爱中心的死,不强如五百次的投生?……自私,我知道,可我也管不着……你伴着我死?
 活着难,太难,就死也不得自由,我又不愿你为我牺牲你的前程……唉!你说还是活着等,等那一天!有那一天吗?——你在,就是我的信心;可是天亮你就得走,你真的忍心丢了我走?我又不能留你,这是命。
 苏苏是一个痴心的女子: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来一阵暴风雨,摧残了她的身世。
 这荒草地里有她的墓碑: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啊,这荒土里化生了血染的蔷薇!
 那蔷薇是痴心女的灵魂,在清早上受清露的滋润,到黄昏时有晚风来温存,更有那长夜的慰安,看星斗纵横。
 你说这应分是她的平安?但运命又叫无情的手来攀,攀,攀尽了青条上的灿烂。——可怜呵,苏苏她又遭一度的摧残!
 我对着寺前的雕像发问:“是谁负责这离奇的人生?”老朽的雕像瞅着我发愣,仿佛怪嫌这离奇的疑问。
 前天她在水晶宫似照亮的大厅里跳舞——多么亮她的袜!多么滑她的发!她那牙齿上的笑痕叫全堂的男子们疯魔。
 我的爱:再不可迟疑;误不得这唯一的时机。
 看那星,多勇猛的光明!看这夜,多庄严,多澄清!
 你说不自由是这变乱的时光?但变乱还有时罢休,谁敢说人生有自由?今天的希望变作明天的怅惘;星光在天外冷眼瞅,人生是浪花里的浮沤!
 她今天忽然发觉了她无形中的罪孽,因此在这深夜里到上帝跟前来招认。
 我恼,恼的是我自己:(山怨土堆不够高;河对水私下唠叨。)恨我自己为甚这不争气。
 新娘,谁不艳羡你的幸福,你的荣华!
 这石是一堆粗丑的顽石,这百合是一丛明媚的秀色;但当月光将花影描上石隙,这粗丑的顽石也化生了媚迹。
 我是一团臃肿的凡庸,她的是人间无比的仙容;但当恋爱将她偎人我的怀中,就我也变成了天神似的英雄!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她的负心,我的伤悲。
 你明知道,我知道你知道,你这不来于我是致命的一击,打死我生命中乍放的阳春,教坚实如矿里的铁的黑暗,压迫我的思想与呼吸;打死可怜的希冀的嫩芽,把我,囚犯似的,交付给妒与愁苦,生的羞惭与绝望的惨酷。
 我不能回头,运命驱策着我!我也知道这多半是走向毁灭的路;但为了你,为了你我什么也都甘愿;这不仅我的热情,我的仅有的理性亦如此说。
 窗外的风雨报告残春的运命,丧钟似的音响在黑夜里叮咛:“你那生命的瓶子里的鲜花也变了样;艳丽的尸体,谁给收殓?”
 他可不是没有他的爱——他爱真诚,爱慈悲:人生就说是一场梦幻,也不能没有安慰。
 “你害苦了我——冤家!”她哭,他——不答话。
 迟了!你再不能叫死的复活,从灰土里唤起原来的神奇:纵然上帝怜念你的过错,他也不能拿爱再交给你!
 天外的云彩为你们织造快乐,起一座虹桥,指点着永恒的逍遥,在嘹亮的歌声里消纳了无穷的苦厄!
 活该你早不来!热情已变死灰。
 爱是痴,恨也是傻;谁点得清恒河的沙?
 这苦脸也不用装,到头儿总是个忘!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闭上眼回望到过去的云烟:啊,她还是一枝冷艳的白莲,斜靠着晓风,万种的玲珑;但我不是阳光,也不是露水,我有的只是些残破的呼吸,如同封锁在壁椽间的群鼠,追逐着,追求着黑暗与虚无!
 我仰望群山的苍老,他们不说一句话。阳光描出我的渺小,小草在我的脚下。
 睁大了眼,什么事都看分明,但自己又何尝能支使运命?
 说什么光明,智慧永恒的美,彼此同是在一条线上受罪。
 什么话都是多余,因为话只能说明能说明的,更深的意义,更大的真,朋友,你只能在我的眼里,在枯干的泪伤的眼里认取。
 我是个平常的人,我不能盼望在人海里值得你一转眼的注意。
 我不是盲目,我只是痴!但我爱你,我不是自私。爱你,但永不能接近你。爱你,但从不要享受你。
 只有爱能给人不可理解的英勇和胆;只有爱能使人睁开眼,认识真,认识价值;只有爱能使人全神的奋发,向前闯,为了一个目标,忘了火是能烧,水能淹。
 但我终究是人是软弱,不久我的身体得了病,风雨的毒浸入了纤微,酿成了猖狂的热。我哥将我从昏盲中带回家,我奇怪那一次还不死,也许因为还有一种罪我必得在人间受。
 虽则有时也想到你,但这想到是正如我想到西天的明霞或一朵花,不更少也不更多。同时病,一再的回复,销蚀了我的躯壳,我早准备死,怀抱一个美丽的秘密,将永恒的光明交付给无涯的幽冥。
 现在我真,真可以死了,我要你这样抱着我直到我去,直到我的眼再不睁开,直到我飞,飞,飞去太空,散成沙,散成光,散成风,啊苦痛,但苦痛是短的,是暂时的;快乐是长的,爱是不死的:我,我要睡……
 她在膜拜的童心里:在天真的烂漫里。
 我独自在海边徘徊,遥望着天边的霞彩,我想起了我的爱,不知她这时候何在?我在这儿等待——她为什么不来?我独自在海边发痴——沙滩里平添了无数的相思字。
 我羡他们的双双对对,有谁羡我孤独的徘徊?
 你颊上的笑容,定是天上带来的;可惜世界太庸俗,不能供给他们常住的机会。
 一片狼藉的猩红,两手模糊的鲜血。玫瑰!我爱你!
 夜呀,像这样人间难得的纪念,你保存了多少……
 你要真静定,须向狂风暴雨的底里求去;你要真和谐,须向混沌的底里求去;你要真平安,须向大变乱,大革命的底里求去;你要真幸福,须向真痛苦里尝去;你要真实在,须向真空虚里悟去;你要真生命,须向最危险的方向访去;你要真天堂,须向地狱里守去;这方向就是我。
 夏娃:“不成!慢点儿过来。你我原来是裸体!不好了!快躲起来,那边来的是上帝!”
 客来慕山色,随喜偶问庵,小师出应门,腮颊起红痕。
 我自游槐马归来,不过一年,那小篮里的鲜花,已成枯蜷;
 我感怀于光阴造作之荣衰,亦憬然于生生无已之循环;
 便历尽了人间的悲欢变幻,也只似微波在造化无边之海!
 我是个无依无伴的小孩,无意地来到生疏的人间:
 我忘了我的生年与生地,只记从来处的草青日丽;
 青草里满泛我活泼的童心,好鸟常伴我在艳阳中游戏;
 我只晓天公的喜悦与震怒,从不感人生的痛苦与欢娱;
 所以我是个自然的婴孩,误入了人间峻险的城围:
 我骇诧于市街车马之喧扰,行路人尽戴着忧惨的面罩;
 铅般的烟雾迷障我的心府,在人丛中反感恐惧与寂寥;
 光明!我不爱人间,人间难觅安乐与真情,慈悲与欢欣;
 光明,我求祷你引致我上登天庭,引挈我永住仙神之境;
 茂林中有餐不罄的鲜柑野栗,青草里有享不尽的意趣香柔……
 这心灵深处的欢畅,这情绪境界的壮旷;任天堂沉沦,地狱开放,毁不了我内府宝藏!
 这一瞬息的展雾——是山雾是台幕这一转瞬的沉闷。是云蒸,是人生?那分明是山、水、田、庐,又分明是悲、欢、喜,怒,啊,这眼前刹那间开朗,我仿佛感悟了造化的无常!
 告诉他快些回来罢,大好的青春,不要孤负啊。
 在文明社会里,是否不可多得。
 爱不但激起灵魂创造,也催迫它毁灭;毁灭是创造的绝对形式。
 真正的宽恕来自心灵之光辉,而它的先决条件是超凡的智能。
 悲怆的心灵是有一种生命力的心灵。一个人对悲伤的感受力直接量出他的生长能力。
 我再不想成仙,蓬莱不是我的分;我只要这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
 我心头平添了一块肉,这辈子算有了归宿!看白云在天际飞,听雀儿在枝上啼。忍不住感恩的热泪,我喊一声天,我从此知足!再不想望高远的天国!

Written on March 20, 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