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生花
他们以为他们爱我。他们或许真的爱我。可是没有用。没有一种爱能填补我。我不爱我自己。
什么都没有了之后,陪在身边的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
那颤抖的双手忍不住要去撕扯头发,又抓住双臂,留下一道又一道深刻的血痕。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可恨?为什么这样没用?为什么会对自己根本没有价值的生命抱有期待?除了去死,你的生命还有什么可能?没有别的可能。
没有力量去寻觅一切可用以杀死自己的工具。念头虽挥之不去,执行力却接近于零。
我想好起来,也想死过去。总之不要再困在这生不如死里。对于死亡,我是一点也不介意的。
读的时候如饥似渴,阅读完毕,仍被空虚寂寞吞没。
主动的要求我不该有。对物质,对梦想,对爱……都是对我来说过于奢侈的东西。不是不相信,只是觉得自己不配,亦不可能真正拥有。
站在高处眺望会很想纵身一跃;看到飞速旋转的电扇,也会想伸手插入刀锋般的扇叶间;路遇川流不息的车辆,会想冲撞上去……一种被死亡与毁灭所诱惑的,让我们蠢蠢欲动的危险。
倒不是不能理解中年丧子的巨大苦痛。可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深渊就在面前。我不是自己跳下去的。是恰到好处的一个斜坡,我想来想去,找不到刹住脚的理由,于是索性由它就这样滚落下去了。
一教室的人都在奋笔疾书,我的心却空得可以装下全人类的黑夜。
只要有恰到好处的疼痛和血流就好了。疼痛多好啊,肉体的伤疼能叫人暂时转移注意力,忘却精神上的压抑苦痛。流血也是,流血让人相信自己还活着。
似乎每一个愤世嫉俗的人都曾拥有太过崇高无垢的理想,或太过出色的曾经。他们的嘴有多毒,心里就有多苦——后来的我认为这接近某种真理。
他重病太久,人人都认同死是一种解脱。可他们还是哭。
低自尊、低自信,仿佛是普遍潜伏于抑郁群体中的心理状态,叫人对自己和这世界都缺乏继续的动力。
投入不是因为热爱,而是因为截然相反的悲观:许多人总觉得还有时间,我却总觉得要来不及。
医生可以治病。但想通问题的那个人,只能是自己。
“据2016年官方数据统计,中国抑郁症患者已超过1亿……”
“我国抑郁症患者就医率不足10%……”
故事可以被很多人解读,可以有很多个版本。可人生……人生只能是你自己的人生。
至于那个黑洞,那个恶鬼,我因背负它而可能需要面对的更多困境……我不打算与它势不两立,将它赶尽杀绝。它若沉睡,我就陪在它身边。它若骚动,我就静静看它,与它对话。
他们对我说,不要回头看。你不要回过头去看。不要看那个被抽掉了灵魂的人,更不要看她脚下的深浓阴影,万丈深渊。
他们以为他们爱我。他们或许真的爱我。可是没有用。没有一种爱能填补我。我不爱我自己。
是什么在束缚我呢?层层的丝线,牢牢的捆缚……让我无论怎么跑,都只能是幻灭。
我知道欺瞒是不好的。我知道伪装是不该有的。可有那么多眼睛看着,看着,看着……我只能转过身去,掩住自己的口。
什么都没有了之后,陪在身边的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
我不想再害怕你、抗拒你、逃避你、消灭你。我希望能与你和解。今后的日子,我愿意与你同行。
我知道自己是在配合的,因为觉得自己在给所有人添麻烦……为什么要管我呢?为什么要拿宝贵的资源耗费在无用的我身上呢?我活着一点用处也没有。让我自生自灭原是最好的。
多难啊。活着艰难,要去死也一样艰难。无论如何想不出一个无碍于他人的死法。
有显著自杀倾向的、于公共秩序有所干扰妨害的,会被放到封闭式病房里去。
我不想吃药。可怎么能反抗呢?有什么资格反抗呢?我是病人。我是给人造成麻烦的那一个。为了维持我的生命,占用着不必要的种种资源。我的罪孽深重……
我生病这一年,家里已没有钱很久了。有独立卫浴的病房父亲是舍不得叫我住的。他自己呢,若不来医院陪床,就在男生宿舍睡空余床位。终于有一天被宿舍管理员拦住,要赶他走。
“我女儿生病了……”他如是这般与管理员解释着。
与我同病房的大姐似乎比我们更穷。医院的盒饭是从来舍不得买的,她的母亲陪护她,日日到了饭点,就从床下摸出两罐腌渍小菜来,与她一起啃馒头。
而我也确实是一个严重的抑郁症患者,这没有什么争议的。我不该因此难过,我不应该的……
不要脸。我从未觉得自己这样不要脸。
是我的错。是我软弱、笨拙、无耻、词不达意……是我,是我自己没有能力与资格获得我想要的回应。这样的一个我,体内的悔恨、羞耻、厌恶、悲痛、惶恐、无助……已多到装不下了。对不起。是我活该。我活该要被挤爆了。
那颤抖的双手忍不住要去撕扯头发,又抓住双臂,留下一道又一道深刻的血痕。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可恨?为什么这样没用?为什么会对自己根本没有价值的生命抱有期待?除了去死,你的生命还有什么可能?没有别的可能。
没有力量去寻觅一切可用以杀死自己的工具。念头虽挥之不去,执行力却接近于零。
我想好起来,也想死过去。总之不要再困在这生不如死里。对于死亡,我是一点也不介意的。
疾病从不遥远。正常只是相对而言。再怎样清晰明确的人生,都存在失控的可能性。而所谓的选择,非但有限,且未必能让我们得偿所愿。
无病呻吟、没事找事、自作多情……许多自认为看尽人间沧桑,深谙做人道理的,大约会以如上词汇来形容我们。
不是没有人爱我,不是没有得到过爱。可那么多的爱,期盼,青睐……没有一样是指向幸福与快乐的,也无法在他人的爱中印证自我。
看轻自我,无视自我,将自己的欲望与感受习惯性置后。认定自己没有追求的资格。若要活着,只能是为了别人而活。
满天神佛不是因为慈悲才得众人景仰,而是因为他们无双的法力,乃为一切凡人所不能。
这些年来她无数次痛骂我,冷嘲热讽,无所不用其极地羞辱我,我从未敢抬头看一眼她的脸……从来没有。我被认定是弱小的、罪过的、如蝼蚁一般的。她无论对我做什么都可以,而我除了低头顺从,绝无丝毫可与她直面的资格。
可这一刻,她逼着我直视她。她变形的脸只叫我想起一样我从未见过的东西:恶魔。
我该习惯了,对这样的辱骂、鄙薄、憎恨,我早该习惯了的。多少年来,只要她心情不好,或看我不顺眼,就有一顿骂。当然她自己不认为那是骂人,只是与我讲道理——“这都是为你好,哪里是骂你?”——想必如今也是一样的。
倒是真的从不打我——觉得这样有失体面。她是,至少曾经是书香世家的千金小姐,不值得为渣滓脏了自己的手。可我宁愿被她打——真的,若只是劈头给我几巴掌,相比之下我或许更感激。
原以为一套考卷一纸录取通知书能带我到远方去,脱离这叫我看来疮痍满目的原生家庭。却没想到等着我的,是另一种值得逃脱的生活。
自入校第一天起,不,也许我本人尚未亮相,“15岁天才少女”的名号即已散入整个院系。
读的时候如饥似渴,阅读完毕,仍被空虚寂寞吞没。
期末班级内部写评语,我得到的是:爱憎分明,兴趣独特,富有个性,专注于自己的小天地。
只是记得这句话。“别人都能做到,为什么只有你不行?”母亲如此质问过。班主任亦如此质问过。甚至同学之间也若有似无地提起过。但这质问,显然是不需要回答的。
信心之匮乏早已根深蒂固。被夸奖的时候,被表白的时候,总觉得都无法相信……什么样的都无法相信。
主动的要求我不该有。对物质,对梦想,对爱……都是对我来说过于奢侈的东西。不是不相信,只是觉得自己不配,亦不可能真正拥有。
老实说,要推开他,既是嫌弃,又是不忍,觉得他与我在一起只会被拖入深渊沼泽。想寻回他,既是悔恨惭愧,亦是依赖,即使不是真正的太阳,也想被类似的光多少照耀在身上。
我的做法与任何一个贪心自私者皆无异:借着爱的名由招摇过市,一味索取、依赖、利用,却总不愿付出。
多像我的母亲啊。命运原来可笑,自我有见识起,就力图摆脱母亲的桎梏。却在很多时候,某种意义上,重蹈覆辙,做着与她一样糟糕的事。爱的吸血鬼。
“你不是一个人,”他斩钉截铁地说,“你不相信自己,至少也要相信我。”
Life is like a box of chocolates,you never konw what you’re going to get…”
拥抱与亲吻并不能治愈我,至少在那一刻。我只能感觉到他的欲望。没有安慰,也没有帮助。
我是来呼救的。可我的声音太小,气息太微弱。他更有他的欲望要满足,从表达欲到占有欲。足够他忽略我。
然而也没资格说他。我也从未想过要去探索,了解,深入他的生活。大部分时候他说他的,我说我的。逢双方都感兴趣的话题,两个人就都滔滔不绝。若否,那另一方就只是看着。偶尔拣细节好奇或调侃,真正想要倾听的心思却是一点也没有的。
站在高处眺望会很想纵身一跃;看到飞速旋转的电扇,也会想伸手插入刀锋般的扇叶间;路遇川流不息的车辆,会想冲撞上去……一种被死亡与毁灭所诱惑的,让我们蠢蠢欲动的危险。
最后一次告别时,我过马路,盲目地往迅猛车流间走,内心期盼有一辆走霉运的车能撞上我。
为什么都想给我的世界下定义,把我认作自己的所有物呢?为什么都要我仰赖我的父母,好像比我了解他们更多呢?又为什么要我为了他人的愿望与设想活下去呢?爱慕我,花大力气取悦我,想方设法接近我,为什么说的话却没有任何不同呢?
想想你的父母。父母……是不是除了切开自己,把我的心肝肠肺剖给他们看,除了去死……已没有别的办法可叫他们理解我的痛苦了?
母亲渐渐连叫骂也没了气力,吃着饭,看着电视,往往又哀哀地哭起来:“妈妈只有你,妈妈这么爱你,你不能不听话……”
我被发现鲜血急涌,半昏迷半清醒之际,周身的人们也是这样说我:“也太自私,都不想想你的父母……”
倒不是不能理解中年丧子的巨大苦痛。可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我曾以为自己是有价值的。值得被爱的。到头来却发现好像没有。我不愿意相信这个结论,却又找不出一点反证来推翻它。生活没有值得留恋之处,所谓的爱也并未给我带来正面作用。爱不愿放我些许自由,亦不愿给我真相。孤立、非议、束缚、批判……倒是随处可见。
人人都说我没有希望。我也活该没有希望。都是自作孽,活着只会给别人带来麻烦,倒不如去死的好。
为什么所有人都默认,放弃生命一定是错误的呢?为什么被爱的人就没有自决生死的权利,就应该为了投入爱的那一方活下去呢?我不懂。
啊。爱啊。都是因为爱。由爱生痛楚,由爱生怯懦,由爱生怖惧……这一切本无须自寻烦恼,如果没有爱。我曾以为只要爱是真的,就没有什么不能原谅。可如果除了爱之外,我们还有别的想要的东西呢?如果每个人的爱就是不一样,就是格格不入,无法达成一致理解的呢?
每一个活下来的人潜意识里都会认同的——如果那么轻易就不原谅自己的话,那么轻易就放弃的话,凡人的生命或许早就要走向死路而自取灭亡了。妥协一样需要勇气,等待与容忍一样是考验,活下去才有机会寻觅更多可能……我是明白的。我不是不明白这些。
对自己所遭遇的一切感到难以承受,却又觉得都是自己的错。如果我是一个更好的人,如果我能做得更好,就不会这么糟糕……
有怨恨吗?也是有的。没有人对我说:我理解。没关系。相信你。你可以。……没有,一个也没有。但恨恨地弥望一圈,最终发现并无人可怪罪的。每个人都自身难保。每个人都不能够。这超出他们的能力范围。
在疾病面前我是一个受害者。可是我无辜吗?我一点也不无辜。
让他们投注爱与希望,却又叫他们失望的我。为了一些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一意孤行,给别人制造困扰的我。放不下自己又放不下他人的我。我是自己悲剧的源头。他们说的并不错,如果换做别人,别人或许都不会像我这样做。
深渊就在面前。我不是自己跳下去的。是恰到好处的一个斜坡,我想来想去,找不到刹住脚的理由,于是索性由它就这样滚落下去了。
他与我讲他的好朋友跳楼自杀。因为失恋。他对他的点评和对我是一样的:怎么可以那么傻……
大学后的我苦陷于抑郁不能自拔,断了与所有人的联系。
虚空与厌倦感沿着神经末梢一寸一寸爬上来——没办法,看得越多,却越觉得套路相似:经典故事仿佛都有雷同的结局与内核。
《飘》里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红楼梦》——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最终不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他们写了那么多,却最终也没能改变什么,悲剧依然是悲剧,最后与最初仍没有什么不同。这颗星球上的芸芸众生,丑恶的依旧丑恶,浅薄的依旧浅薄。写成鲁迅又如何呢?写成曹雪芹又如何呢?人性从未有过本质改变,真正能警示的,能升华的,又有多少呢?
我不配提要求,愈是美丽而中意的东西,愈是不应该属于我。
我坐下来想写作业,却写不进去……脑中仍是那条裙子,清澈绯红的碎花在眼前晃动。
我想告诉父亲,我很想要那条裙子。即使它不是什么好裙子,我也想要。愿意用多日的饭钱来换它。可如果我开口,他一定会露出惯有的耸肩摊手的姿势来:“没有就没有吧。我们又不知道你这么想要。怪得了谁?”——他会这么说,他们一直都是这么说。
母亲扬长而去,这件事就算结束。而我蜷缩在床上,哭了一整夜。有时候睡着,有时候醒来,醒来就哭一哭。我哭我的裙子,与失踪的报名表没有关系。想到玫瑰花蕾绽放的裙子,就心如刀割。
我读那么多书,得那么多奖,拿那么多稿费,却连一条近在咫尺的裙子都不能买到。(同样的道理,我看过那么多跌宕起伏的剧情,普遍适用的真知灼见,却连自己的母亲父亲都无法说服。)
一教室的人都在奋笔疾书,我的心却空得可以装下全人类的黑夜。
有时候觉得没了存在感灵魂被从身体里抽离出来,自脊梁骨处被抽筋剥皮,露出肌肉缝隙里的脉络,鼓张不安地抽痛跳动。那被撕裂,割离,看到自己五脏横陈的视角,心跳在徒劳与虚空中一点点微弱下去……坐望芸芸众生,各得其所,风一吹,“我”就消散了。
恨自己没用,恨到想要摧毁这具肉身,抽骨扒皮,开膛破肚,看看到底是哪个地方不对。
开始尝试拿刀割自己。一把小小的美工刀,一道一道地割,层叠交错。体会刀刃切开皮肤,划过时轻微吱吱响的钝重质感……又有时候是圆规,对住手臂内侧的皮肤扎下去,在里面搅动。
一条条猩红的线,有时皮肉会朝两边翻开,黏稠血液看似滔滔不绝,却也很快就会干涸。
只要有恰到好处的疼痛和血流就好了。疼痛多好啊,肉体的伤疼能叫人暂时转移注意力,忘却精神上的压抑苦痛。流血也是,流血让人相信自己还活着。
径地偏离,执拗,自暴自弃,自我伤害下去吧。我想要的结果,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达到,只有这样才能宽恕自身。那么多人都信誓旦旦,义正词严,自圆其说,不接受任何反驳,那么错的只有可能是我。我是那个一意孤行的堂吉诃德。即使我相信我看到的是巨兽而非风车,一切的证据都表明,你是错的。你征服它,打一场胜仗,除了与他人做笑谈之外,没有任何用。
曾寄托于我身上的那么多厚望、褒奖、鼓励、推崇……都没有用。
我因此一直没有机会学习如何与亲密之人交流,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也一直认定沉默、各得其所,就是一种最安稳的环境。
我也曾异想天开,想象自己拿着纸笔去与她说:“你用从前的字体写给我看看嘛。”可到底只是想象。绝无可能为这样的小事开口,我在她面前早早丧失了提要求的能力。
一进门,鞋子未脱,站在玄关先冷笑说:“只考了九十二分,气得我连饭都没吃呢。”当时就以为她真的没吃。因为我的原因叫她挨饿……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无地自容。
似乎每一个愤世嫉俗的人都曾拥有太过崇高无垢的理想,或太过出色的曾经。他们的嘴有多毒,心里就有多苦——后来的我认为这接近某种真理。
我们的历程确实大有相似之处。一样在祖辈手中辗转着长大,一样早早开始独自生活,一样借着机会把自己放逐出去,远离所谓的亲人与故乡,搏一个自己都看不见也并不真正相信的前程……我的机会是高考,他的机会是战争。
用他自己的话说:“当时想着,反正就这一条命,也没别的。我若活着回来,那倒罢了。我若死了,他们全家光荣。”
我在学校受了欺负,哭着回家来。他见了,就正色说:“怎么可以哭呢?你是女孩,更加应当坚强。”
我给生病的同学送作业本,回家晚了,母亲认为我是在外面疯玩,又训斥我两小时。我不懂得辩解,直到同学家长打电话来才真相大白。没有人向我道歉,认错,他又用那轻松的语调来对我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
我在手背上划下一道深深的口子,快结疤了,他们才发现。我说是用刀剥石榴时不小心弄伤,他就严厉地批评我:“你看看!所以说还是你做事做少了,才这样笨手笨脚的。”
这不怪他。毕竟他和同辈的大多数人一样,生命中的阴影源自饥饿,匮乏,时局动荡,以及未知的疾病带来的苦痛与死亡。对他们来说,物质上的富足稳妥就已是理想的全部,已直接与“快乐”等同。
外公死去的时候,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他重病太久,人人都认同死是一种解脱。可他们还是哭。
回不去的地方才有资格成为故里。
命运从来不是人定胜天,而是尽人事,知天命——凭你手头所有的去争取做到更好。我们无法互相比较,无法互相替代。
你要做的是像一株植物那样,平静地生长。即使生于泥泞,也一样可以开出无垢的花。即使扎根于不见天日的深渊里,也从不折损向光生长的本性。
即使你很痛,那收集在心里、展露在眼前的,也一样可以是美好的东西。
我一直是不太懂得主动选择的。我不懂得如何去爱,如何主动地追求、示好,只能在主动靠近我的人中被动地接受。也很清楚自己是一个废人。一个废人,自然没什么特别好计较的。
将死之人,其实并无必要去介意到底是怎么死的。
人心本就是很遥远的东西。人生本就是千疮百孔的。
她语气焦急又吞吐,赔着笑背后是很容易被察觉的暴躁:“对,就是那家研究所……那个所长当年是外公的学生。你倒是说啊,你愿不愿意报?”
我想也没想。我有什么想头?有什么愿意不愿意?都已经是这样了。只能是按着别人说的,按部就班来罢了。我说:“好。”
所长大人家里的落地窗把本就穿得不甚光鲜的父亲活生生映照成捉襟见肘的样子。父亲脸上有我从未见过的讨好。
也许是看在父亲面上,我考试的运气终于稍微好了一回。进了复试,笔试环节竟拿下第二名,叫导师心花怒放,一连串的饭局于是接踵而来。
我不介意其他人拿我当关系户看。某种程度上,我确实是。即使不是,人生在世,偏见也会始终伴随每一个人。这不是头一遭,我也该习惯了。
世上常见是名和利,难得是良辰美景。
茉茉看新闻。长吁短叹,说她的母校有成绩优异的女孩高考失利,继而自杀。“怎么会想到去杀自己呢?实在是不值得,活下去才有希望啊。”又多说几句,“不光如此,那些自残的人,我也是不能理解的。拿刀割自己不疼吗?”我只听着,一声不吭。
或许中学时代无端被陷害的阴影仍在,我始终无法恰如其分地处理好女性之间的友情。
stigma。病耻感。据说是源自希腊语的词汇,原是“烙印”之意。一如中国古代那些被流放的犯人,脸上刺字,作为标记,无论走多远都不会被洗脱。
生,非我所愿。死,亦非我所愿。
会有一种叫“求生欲”的东西被激发出来。既不能寻死,就只能求生,我不知道别人如何,但我自己是决不想再停留在那生不如死的境地里了。
经年累月的创伤曾为我自己所无视,以为无论怎样都能包容,吞咽,消化。殊不知,它们一一沉淀在体内,如强电流烧灼过的烙印,在漫长时光中腐化,溃烂,结了痂又渗出残血与脓液,直至今日仍无法复原如初。
“像在外流浪被欺负很久的小动物。真的只是想爱抚她,喂她吃一点好东西,可是还会被咬。稍微一点不顺她的心意,她就把身子弓起来,小尖牙露出来,全身的毛都奓起来。显得自己很凶狠的样子。明明想吃那个好东西,却非要担惊受怕,不准我们靠近。”——香樟君如是说。
是魔咒吧。像是跳不出的轮回,往复循环的魔咒。母亲曾拥有叫她引以为荣的一切,美貌、才艺、闲情逸致……却都在那一轮时代的洪流中被零落成泥碾作尘,大浪淘沙般逝去了。她因此把希望尽数倾注于我,不许我再出现任何差池,一定帮她续上那个未完成的公主梦——想要成全我却生生撕碎了我。
父亲曾被掐断血脉相连的羁绊,自我放逐,孑然一身,在边缘化的钢索上行走。他因此想要珍惜上天赐予他的我,一股蛮力要把他认为最好的给我,用他认为最佳的方式锻造我磨炼我——却也一样无情地推远了我。
我不能不对他们狠心。不然他们就会对我狠心。若有选择,谁愿意这样做?
那一个时代的覆灭,我看得清楚,我的父母是如何忍耐、退缩、随波逐流、一点点放弃直至扭曲……对时势的安排言听计从。为了所谓的“安全”,一点点退缩到最后的连立足之地都不存在的角落里。他们不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却那么自然而然地,就选择放弃了。
你不要回头。你不要回头。你但行好事。你莫问前途。
我也多想像你们一样,摔倒了,爬起来从容不迫地掸去身上的灰,为伤筋动骨之处哀号、流泪,好好发泄一回。清理过了,休息过了,再上阵。那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是长治久安的方式。我不是不知道的。
我以为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不会再有新的风浪被掀起来了,毕竟我对生活已不再抱有任何期待。
低自尊、低自信,仿佛是普遍潜伏于抑郁群体中的心理状态,叫人对自己和这世界都缺乏继续的动力。
这种不相信贯穿太久。如影随形,贯穿每一处细微的呼吸起伏,发丝肌肤,全身上下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出一个细胞可以例外。我依旧只凭本能在做事,而在此之中没有自信。“自信”是太过遥不可及的概念。
投入不是因为热爱,而是因为截然相反的悲观:许多人总觉得还有时间,我却总觉得要来不及。
皮囊还是健全的,体内却在难解难分地厮杀。
现在的精神病院都不叫自己精神病院。它们一般把自己称为脑科医院,或精神卫生中心……平易近人多一点。
不,请不要责怪我,我是真的无法再对你们产生信任——你们每个人都如出一辙的亲切与慈眉善目,或许最初是会叫人安心的。但看得多了,就知道,那不过是一套职业化的面具,并不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可言。
我知道人世太苦。因缘太深。度劫度难度一切孽债的菩萨不在我们中间。我佛慈悲,以身饲虎,那都是存在古老传说里的遗迹,不辨真假,没有理由拿它去勉强任何人。
无论如何精致的牢笼也依旧是牢笼……
我很花了一点力气才搞明白,“消极想法”就是“自杀倾向”。一个婉转到几近玄乎的代称。
我可以几天几夜不吃饭,只想把自己饿死在床上。我还要香樟君把家里所有的小刀都藏起来——水果刀、美工刀,它们不动声色的锋芒毕露对我是威胁,一种无声的诱惑。必须要非常努力,才能克制住想要抓起它们割开自己的冲动。强行转移注意力,找各种理由。
浓密树荫背后能听见孩子们兴奋的无拘无束的尖叫,广播里的音乐无邪烂漫……啊,如果早早就知道人生要面对这么多辛苦之处,即使用功读书、踏实做人,也一样要面临不可知的漫漫坎坷……还能这样无拘无束地尖叫出来吗?还会相信歌谣里故事里,那些不能更顺畅的因果吗?
整个人被硬生生撕扯为两半——一半宁可投身黑洞,不闻不问。另一半还在用力坚持,无声高呼:不要放弃。不要放弃。
最喜欢的还是睡觉。即使噩梦无止息,也还是想睡觉。
昏天黑地,我渴望永生的长眠。睡到天荒地老。睡到世界尽头。
无论我做到多么登峰造极,多么万众瞩目,这仍不是叫他们所喜欢的。一个没有固定工作,没有家喻户晓之名气,只靠卖字为生的女儿,实在不是适合拿出去炫耀的对象。最后一次肉眼可见的欢喜仍不过是发生在毕业前的那一次:拿到奖学金,被评为优秀毕业生,他们预想中水到渠成的坦途正在朝我招手……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把自己说得这么苦。好像是穷人家的小孩子一样。”
“我们为你付出的还不够多?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说——还要怎么多?”
也是能理解的。自认为付出那么多,失去那么多,若要被全盘否定,接受这一切做法都是错误,大半辈子就都没了意义。到底是不肯面对,不肯放手。可错的到底是错的……难道那逞强背后的贫穷,短视,刚愎自用,年复一年的辱骂,回避,强行扭曲,都是不存在的么?
生命像一截注定要断裂的烟灰,默不作声的火星子一点一点暗闪着烧过去了……
你想要突破,就必然要先离开自己的舒适区。如果做不到全方位无死角的清除与照亮,那就接受它与你和谐相处,息息共生。野兽与恶鬼不一定需要被放逐或杀死,你也可以顺着它的呼吸与脉搏,抚摸它的皮毛,凝视它的眼睛,驯养它,接受它的存在,允许它有不伤筋动骨的坏脾气。逃避并非可耻之事,但若能做到回头直视,那会是更深刻的勇敢。
医生可以治病。但想通问题的那个人,只能是自己。
“我的人生本来就是三流电视剧,别人怎么添油加醋,传说我黑暗的过去都无所谓。只是,迈向光明未来的剧本,我要亲自来写。”
生病的事情,以后还是尽量不要讲给别人听啦。尤其是你现在有了家室,将来还会有孩子……总会有人介意的。总会有人介意。若童童在外面交了男朋友,听说这个丈母娘有过这样的病——人家说不定也要疑心的。总归觉得不好。”——童童是她的女儿。
别人尽可以否定我,但对我来说,那并不是真的。因为我是一个人,我有独立的意识,有对我来说比“生存”更为重要的东西。
“据2016年官方数据统计,中国抑郁症患者已超过1亿……”
“平均每13人中即有1名抑郁症患者……”
“我国抑郁症患者就医率不足10%……”
爱与抱歉,大约是人间最难说出口的东西吧。说出来,就意味着有软肋暴露在光天化日下,难免会危险,落下把柄,为居心叵测者利用。
这应该就是人生吧。我们谁都无法满足所有人的愿望,也必然谁都要背负一点罪恶与残缺。
可只要决定活下去,伤害就始终会存在,必然不可幸免。
我见过太多消极配合,拼死抵抗,甚至认为自己根本没病的人了。他们是如此坚定地相信着自己所感知到的一切,以至于在他们和“正常人”之间,很难说哪一方是对的。换个角度想来,所谓的“帮助”“救援”“治疗”,很多时候也只不过是旁人一厢情愿的施舍与自我感动……
有的人天生乐观,有的人天生敏感,只要在正常范围内,你就要知道这是可以接受的一部分。”
我已经不打算说服她和父亲。经过那么多年的尝试,那么多年的盼望……到底没能找到更好的办法。我自己也累了,或者说是想通了。曾经那么想得到的他们的青眼,以及发自内心之理解的交流……都变得没那么重要了。我不喜欢被别人改变,也不喜欢去改变别人。我怜悯他们,厌恶他们,或许能理解他们,应该也……应该也爱他们。可唯独没有办法做到的,是亲近他们。
我知道这不是一个理想的亲子关系。可这是我当下能做到的最好,我已经尽力了。
有许多人怀抱莫大的善意,劝慰我知足、感恩。说这是与众不同的经历,是上天额外的馈赠。可是,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为什么一定要经历这样深彻骨髓的疼痛,无能为力的悲哀,以及千金散尽一无所有万事皆空的绝望呢?
请珍惜你现有的每一刻。
我希望你从开始的那一刻就避免,不要把自己活成另一座废墟。好好地修建,好好地爱护。
故事可以被很多人解读,可以有很多个版本。可人生……人生只能是你自己的人生。
至于那个黑洞,那个恶鬼,我因背负它而可能需要面对的更多困境……我不打算与它势不两立,将它赶尽杀绝。它若沉睡,我就陪在它身边。它若骚动,我就静静看它,与它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