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行
她一次都没有回头。
“我呢,”雪穗继续说,“从来就没有生活在太阳底下。”
“我的天空里没有太阳,总是黑夜,但并不暗,因为有东西代替了太阳。虽然没有太阳那么明亮,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凭借着这份光,我便能把黑夜当成白天。你明白吗?我从来就没有太阳,所以不怕失去。”
他们只是想保护自己的灵魂。结果,雪穗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亮司则至今仍在黑暗的通风管中徘徊。
那个叫雪穗的女孩冷静得出奇。发现她母亲尸体的时候,连一滴眼泪也没流。
你现在说谎,这个谎就得一直说下去。
男孩的眼神甚至可以用空无一物来形容,也像是正在进行观察的科学家。
她吃过的苦,一定不是无忧无虑地长大的自己所能体会的。
江利子皱着眉头说,“要是我,绝对不会进那种学校。” “可是,其中有些人可能是不得已。”雪穗说。
“就算没有财产,还是会有很多人喜欢吧,他长得帅,又有气质,对我们又很绅士。”听到这话,朱美轻轻摇摇手。“你怎么这么呆,就是因为家里有钱,才绅士得起来,外表也才会显得有气质。同一个人要是生在穷人家,肯定没品位没气质!”
“就是为了削减开支,才会出现派遣员工的情况,说穿了,就像用过即扔的免洗碗筷一样。”
一个东南亚裔轮廓的服务生走了过来。人工费因泡沫景气高涨之际,雇用外籍劳工的经营者增加了。或许这家店也是这样存活下来的,这样总比雇用一些工作态度不可一世的日本年轻人好多了。
“可凭她们当时的处境,自杀不足为奇。”
“想睡的时候,就会想起被强暴对不对?”雪穗说,“不敢闭上眼睛,怕睡着了会做梦,对不对?”
女人真是可怕!现场离家根本没有几步路,却还化了妆才来。
你们是做生意的,不能说客人的不是。
笹垣心头一震,并不是因为没有听到男孩下楼的声音,而是在眼神交会的那一刹那,为男孩眼里蕴含的阴沉黑暗所冲击。
老板是那种把做生意当作唯一嗜好的人。
妈妈跟男人在一起的时候,女儿就在外面耗时间。
他的眼神一定充满叛逆。然而,男孩低头看警察的目光中却没有那种味道。他的眼神甚至可以用空无一物来形容,也像是正在进行观察的科学家。
你现在说谎,这个谎就得一直说下去。
笹垣一头雾水。最近满脑子都是办案、调查,对世上发生了什么几乎毫不关心。
仔细观察她的穿着,绝非富裕家庭的孩子。运动鞋鞋底已磨损,毛衣也挂满毛球,好几个地方都开线了,格子裙也一样,布料显得相当旧。
即使如此,这女孩的身上仍散发出一种高雅的气质,是田川过去鲜有机会接触的。
她早在初一时就知道雪穗这个人了。透着聪慧的面容,高雅而无可挑剔的举止……从她身上,江利子感觉到一些自己与周遭朋友欠缺的东西,这种感觉可以称为憧憬。
“你愿意和我交朋友吗?”
对此,唐泽雪穗没有丝毫惊异的模样,而是露出超乎江利子期待的笑容。“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当然。”
江利子为拥有这么出色的朋友感到骄傲,当然,想和她成为朋友的同学不在少数,她身边总是围绕着许多人。
“哦,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还好啦,不过,我认为我很幸运,因为我本来会进孤儿院的。”
同情的话差点脱口而出。江利子觉得,这时不管说什么,只会让雪穗瞧不起而已。她吃过的苦,一定不是无忧无虑地长大的自己所能体会的。
分明历经如此艰难的过去,雪穗又怎能这般优雅呢?江利子钦佩不已。或者正因为有这些体验,才让她从内而外散发出光芒。
一位年轻的数学女老师,看到一整排黑板粉笔槽里摆的东西后吓得惊声尖叫。粉笔槽里摆的是内含精液的保险套。
她立刻办理停薪留职。大家都认为,在这届初三生毕业之前,她应该不会回来任教。
我想藤村同学一定受到很大的打击。如果这件事被全校同学知道,她可能会自杀。所以,我们必须小心一点,什么都不要说,别让事情传出去,好不好?
“那些人上的学校,不是烂得要命吗?”江利子皱着眉头说,“要是我,绝对不会进那种学校。”
“可是,其中有些人可能是不得已。”雪穗说。
都子的母亲突然睁大了眼睛,“虽然遇到了那种事,但她只是被脱掉衣服,那个……她还是清白的。你们一定要相信。”
马尾女在第二部电影放到一半时脱掉长裙。衣服一脱掉,她便把身体靠过来,往友彦身上磨蹭,小声耳语:“没关系,你可以摸。”
能够让请得起家教的家庭收养,就结果来说,对她也是好事一桩吧。跟那种母亲生活在一起,她大概只有吃苦的份。
“可能是因为日子过得很苦吧,那个叫雪穗的女孩冷静得出奇。发现她母亲尸体的时候,连一滴眼泪也没流。这倒是吓了我一跳。”
“哦……”正晴颇感意外,回视田川。礼子对他说过,雪穗在文代的葬礼上号啕大哭。
“不知道。”他拿着茶杯摇头。
雪穗嫣然一笑:“老师,你真不会演戏。”
她为什么要将自杀布置成意外?应该是为了世人的眼光。考虑到自己以后的人生,母亲自杀身亡只会造成负面影响。
只是,这个想象撇不开一个可怕的疑问。那便是——雪穗最初发现出事时,她母亲已经气绝,还是尚有一线生机?
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微妙得难以言喻的刺。那是危险的光——这才是一成的感觉,那光中可以说隐含了卑劣与下流。他认为真正的名门闺秀,眼神里不应栖息着那种东西。
江利子很幸福,一个人走在路上的时候,甚至会忍不住笑出来。
她的清白并没有被玷污。歹徒的目的似乎只是脱光她的衣服拍照。
双亲决定不报警也是基于这一点,事情若是曝光,不知道会受到什么谣言中伤。要是事情传出去,恐怕任何人都会认为她遭到了强暴。
歹徒的恶意似乎深不见底,让江利子惊惧不已。她决定,从今以后,绝不再引人注目,要躲在别人的影子下生活。过去她也是这么过的,这样才适合自己。
这无疑是违法行为,友彦却没有罪恶感。
捡别人丢的东西不还,跟偷别人随意放置的东西,并没有什么差别。
我以前的男朋友是个酒保,但从不好好工作。他爱赌,把从我身上搜刮到的钱通通拿去赌。把我的存款用得一分不剩之后,也不管我死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因为遇到那种事,觉得活着很没意思,才会想去那种地方。
奈美江歪着头,长叹一声,“总有一天会有人发现的,就像真壁先生。”
“明知道会有人发现,还是没办法收手啊。”
“嗯,就像……吸毒上瘾吧。”奈美江在烟灰缸里抖落烟灰,“稍微在键盘上敲几个键,就可以把一大笔钱从这边移到那边,让人觉得自己好像有一双会施魔法的手。可是,那完全是陷阱。”
“在不同的公司之间来去,对体力和精神想必都是很大的负担吧。”
“有些系统光是打印程序就要两三个小时。听说他们遇到这种情况,都会带睡袋在电脑前打地铺。神奇的是打印机的声音一停,他们就会醒来。”
“就是为了削减开支,才会出现派遣员工的情况,说穿了,就像用过即扔的免洗碗筷一样。”
“条件这么苛刻,亏你们能忍耐。”
“没办法,为了养活自己嘛。”
“我们公司怎么样?有没有亏待你们?”
“公司算是非常好的,既干净又舒服。”说着,千都留微微皱起眉头,“不过,能在这里工作的日子也不多了。”
“不知道下次会被派去什么样的公司。”千都留唇边挂着笑,望着窗外喃喃道。
“就算没有财产,还是会有很多人喜欢吧,他长得帅,又有气质,对我们又很绅士。”
听到这话,朱美轻轻摇摇手。“你怎么这么呆,就是因为家里有钱,才绅士得起来,外表也才会显得有气质。同一个人要是生在穷人家,肯定没品位没气质!”
身为派遣人员,唯一称得上乐趣的,便是有机会认识形形色色的男人。千都留每到一个新工作地点,都会暗自期待:不知道会不会遇到合适的人?
到目前为止,期待都落空了。绝大多数工作场所几乎没有认识异性的机会,甚至令人怀疑公司是否为了保障自家的女职员,帮她们杜绝了可能的情敌。
“可是,也可能会赔啊。”
“没办法,这是一种赌注嘛。”雪穗爽朗地笑了。
“因为股票有一点成绩,我好像有些得意忘形了。对不起,我没有尽好妻子的本分。”
诚知道,责备一个无法怀孕的女人是件多么残酷的事。
他不赞成雪穗去向银行贷款,否则她很可能把所有心思放在事业上。
他开始因雪穗而产生淡淡的自卑感。他渐渐认为,论生活能力、经营管理能力和大胆果断这几点,他可能都比不上这个女人。
他满怀期待,然而微微的失望在他心中蔓延,应接纳他的部位十分干燥。
不久,啜泣声传入耳中。诚懒得去安慰她,便把脸孔埋进棉被,装作没有听见。
雪穗站着俯视他片刻,说:“我下星期六回来。”说完便开门离去。
“我真不敢相信,他竟然会这样对我。他以前明明那么温柔……”高宫雪穗用雪白的双手掩住嘴,开始啜泣。
进了停车场,今枝直巳便皱起眉头,几十个停车位几乎全满。“泡沫经济不是已经破灭了吗?”他嘀咕道。
今枝在两年前辞掉东京综合研究的工作自立门户。他厌倦了被当成廉价劳工剥削。
“看着她,总会感到一种莫名的诡异,我实在不认为她只是个坚强的女子。”
“她这个人乍看之下就会让人这么认为。无论如何艰辛困苦,她都咬牙忍耐,拼命露出笑容,她就是给人这种印象。我堂兄也说他之所以受到吸引,不仅是因为她的美貌,也是因为来自内在的光辉。”
“你是说,她的光辉是假的?”
“有什么具体理由让你怀疑她?” “钱。”
“每个和她有密切关系的人,”筱冢压低音量,“都遭遇了某种形式的不幸。”
今枝把脏脏的本田序曲停在距离精品店稍远的路旁。若被看穿了连换新车的余力都没有,特地向筱冢借的高级西服和手表就失去意义了。
雪穗微笑着,垂下长长的睫毛。这时,刘海飘然落在脸上,她伸出无名指撩起。这个动作着实优雅,今枝不禁想起老电影里的贵族女子。
“她其实生长在一个环境很糟的家庭,却隐瞒事实,装作千金大小姐。”
“问题是她的原家庭。据说她的生母靠着男女关系来赚钱。”
“不是一般所说的知识丰富,而是她对于人的本质或社会各层面都很了解。所以,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感觉非常……”她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啊。如此人情练达的女子,婚姻却以失败收场。对此您有什么看法?”
一个东南亚裔轮廓的服务生走了过来。人工费因泡沫景气高涨之际,雇用外籍劳工的经营者增加了。或许这家店也是这样存活下来的,这样总比雇用一些工作态度不可一世的日本年轻人好多了。
“可凭她们当时的处境,自杀不足为奇。” “真让人意外。”
“她虽然有一种出身和教养都宛如千金大小姐的气质,只是偶尔显露出来的表情和动作,该怎么说呢……”
“有时候觉得她在优雅之外,总有一种随时全神戒备、严密防范的感觉。”
“如果大一点才捡回来,猫虽然也会跟你亲近,却不会百分之百解除戒心。看得出来,它们好像对自己说:既然有人喂我,那就暂时跟他一起住,但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那一带啊,连哪只野猫怀孕我都知道。”
她任凭他摆布,想着既然他不能达到高潮,那自己也不要有感觉,然而,她却无法控制。羞耻与悲伤包围了她。
“手。你的手真小。”
她看看自己的手,同时突然惊觉。他是不是拿我跟别人比?是不是有别的女人像这样爱抚他,他才拿我的手跟她比?是不是在那个女子的手与口中,他就能射?
在金钱方面,他感到唐泽雪穗背后有股看不到的力量,而且对她产生一种印象,感觉她身边的人都会遭遇某些不幸。
“你看穿了唐泽雪穗那女人的本质。一般人都没有你这么好的眼力,就连我也一样,有好长一段时间,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没错,”笹垣说,“和那女人扯上关系,绝对不会有好事:这是我调查了十八年所得到的结论。”
烟灰缸渐渐蒙上了灰尘,似乎代表她心头的伤口也慢慢愈合了。
这件事后,典子没有和任何人交往。但她并不是决心孤独一生,毋宁说,她对结婚的渴望反而更加强烈。她渴望找到一个合适的男人,结婚生子,建立一个平凡的家庭。
她认为,他太瞧不起人了,不仅瞧不起她,也瞧不起所有女人。
见过六个人后,典子便与这家婚介所解约了,她觉得根本是在浪费时间。
她纤细的手轻触他的背脊。“其实,我好怕,”她说,“我好怕孤零零一个人。”
古贺突然一副惊觉的样子,“你该不会是说,文代是雪穗杀的吧?”
“文代死后不久,雪穗就被唐泽礼子收养了。或许她们很早之前就提过这件事了。很可能是文代不同意,但雪穗本人很想当养女。”
“可是,总不会因为这样就对亲生母亲见死不救吧?”
“那女孩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她隐瞒母亲自杀还有另一个理由。可能这对她来说才是最重要的,那就是形象。母亲死于意外会引起世人同情,但若是自杀,就会被别人以有色眼光看待,怀疑背后有什么不单纯的原因。为将来着想,要选哪一边应该很清楚。”
根据他的调查,他们父子俩之间没有任何摩擦。不仅如此,几乎所有的证词都说桐原洋介溺爱独生子,亮司敬爱父亲。
初中时代那件疑似强暴案,发现被害人的是雪穗。
雪穗却一脸平静,宛如这种程度的谎话不算什么。她说:“我会跟爸爸说,你有点感冒,我带你去看了医生。晚餐也请妙姐送到你房间。”
“想睡的时候,就会想起被强暴对不对?”雪穗说,“不敢闭上眼睛,怕睡着了会做梦,对不对?”
“记住我现在的面孔。快想起被强暴的事的时候,就想起我,想起我曾经对你这样。”雪穗跨坐在美佳身上,按住她的双肩,美佳完全无法动弹。“还是你宁愿想起强暴你的人,也不愿想起我?”
“好孩子,不要怕,你很快就会重新站起来,我会保护你。”雪穗用双手捧住美佳的脸颊,然后像是在玩味肌肤的触感一般移动手掌,“我也有跟你同样的经历,不,我更凄惨。”
“那时,我比现在的你更小,真的还是孩子。但是,恶魔不会因为你是孩子就放过你。而且,恶魔还不止一个。”
“现在的你,就是那时的我。”雪穗压在美佳身上,双手抱住美佳的头,“真可怜。”
“你要有自信,相信自己是最好的,知道吗?”雪穗摇摇夏美的肩膀。
雪穗那双大眼睛定定地望过来。“喏,夏美,一天当中,有太阳升起的时候,也有下沉的时候。人生也一样,有白天和黑夜,只是不会像真正的太阳那样,有定时的日出和日落。有些人一辈子都活在太阳的照耀下,也有些人不得不一直活在漆黑的深夜里。人害怕的,就是本来一直存在的太阳落下不再升起,也就是非常害怕原本照在身上的光芒消失,现在的夏美就是这样。”
“我呢,”雪穗继续说,“从来就没有生活在太阳底下。”
“我的天空里没有太阳,总是黑夜,但并不暗,因为有东西代替了太阳。虽然没有太阳那么明亮,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凭借着这份光,我便能把黑夜当成白天。你明白吗?我从来就没有太阳,所以不怕失去。”
她深知自己从未尽过母亲应尽的责任,也明白亮司并不把自己当母亲。
弥生子怀疑自己是不是天生缺乏母性。当初生下亮司并不是因为想要孩子,唯一的原因是她没有理由堕胎。她嫁给洋介,也是因为以为从此不必工作就有好日子。
她和好几个男子交往、分手,现茌仍是孤家寡人。生活很轻松,有时却感到寂寞难耐。
她对松浦勇并没有多少感情,只是每天无所事事,心里焦急,生怕再这样下去,自己将不再是女人了。所以当松浦追求时,她便索性接受了。他一定也是看穿了她的空虚,才找上了她。
他看上的是西本雪穗。想必他曾多次买过她的身体。
从自家二楼离开的他应是走向图书馆。他可能经常这样和雪穗碰面,向她展示自己拿手的剪纸。唯有那家图书馆,才是他们两颗幼小心灵的休憩之所。
杀了父亲后,亮司让雪穗先行逃走。
他们只是想保护自己的灵魂。结果,雪穗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亮司则至今仍在黑暗的通风管中徘徊。
桐原并没有跑上扶梯,而是停下脚步,毫不迟疑地翻身跳往一楼。
“这人……是谁?”笹垣看着她的眼睛。
雪穗像人偶般面无表情。她冰冷地回答:“我不知道。雇用临时工都由店长全权负责。”
笹垣脚步蹒跚地走出警察的圈子。只见雪穗正沿扶梯上楼,背影犹如白色的幽灵。
她一次都没有回头。